第五十四章 这就是男人,当他爱你的时候甘愿做你的双足,当爱情成为往昔,他却要亲 手砍去你赖以行走的双足 果果吃力地揿下遥控器,电视打开了,里面正上演一出情景喜剧,没听清台 上说什么,台下笑声负责任地此起彼伏。喜剧的效果是需要环境烘托的,就像有 人安慰才会更觉委屈一样。她只觉得疼痛零碎地从四面八方挤压她的心脏。浩然 承认欺骗她时目光平淡得好像陈述今天菜价涨了般事不关己。他们真的成了互无 关联的人了吗?她独立地承受死亡和伤痛的时候,他在另外世界正挑选时机推卸 感情和责任。 她想起小时爸爸带她去邻居家打水,爸爸牵着她小手进去时,邻居阿姨正系 条围裙在厨房里做饭:“小果,还没吃晚饭吧,留阿姨家吃吧。”“不了,我们 家刚刚吃过了。”爸爸朝她挤眉弄眼。有时善意的谎言是那么美好,而坦白却是 如此罪恶滔天。浩然坦白一直隐埋的欺骗,带给她伤害的重量,绝不比马天隐瞒 欺骗对露露的伤害小。那盏跟浩然从三姐妹买来的小灯正发出微弱光亮,幽幽流 淌的时光使屋子更显空旷,敞开衣柜的隔层空荡荡的,以前她每次把衣服挂在上 面,浩然总是嬉皮笑脸往那架子挂件自己的衬衫,说有它在她的衣服上才不会孤 单。 她又想起Jane的巨型衣柜。Jane说那是她挑选房间首选条件。“找个男朋友 吧,在奥克兰这种地方你会感到寂寞的。”Jane当初对自己喃喃道。生活真的既 美好又残酷,那些你羡慕的东西,有一天你也会拥有,而你拥有的也会跟别人一 样失去,就像人带着体温来,又会带着体温去那么自然,自然得容不得一声叹息。 她像一只刚刚死去身体依然有温气的小白鼠安静地躺在和浩然一起去土产店 里买来的那柔软羊毛被里,只露出苍白的脸。她的心逐渐淤沉了,成了一片雾气 腾腾沼泽地。唯有胃疼提醒她还活着。她从小就胃疼,那时候姥姥总是唠叨她按 时用餐,对她胃的关心超过对她本人。父亲远赴阿根廷的日子,胃疼更是每天深 夜与她孤独为伴。到了新西兰每天吃着Vicki 为她准备的不大习惯Kiwi食物,胃 疼却反倒很少来折磨她了。胃疼给她刻骨铭心教训还是MIT 第一次期末考试,她 为了应付机关炮一样连串而来的复习,竟把Vicki 给带的食物留过吃饭时间,待 食堂微波炉不那么拥挤才去热了吃……她全情投入复习,居然像爱因斯坦一样伟 大到忘却是否已经吃过晚饭。自打认识浩然,这样事情就再也没发生过,浩然曾 经开玩笑说,要想留住一个女孩,就先留住她的胃。这是浩然身体力行的,虽然 他们爱得有点不可思议地柏拉图——住在一起,因为她的拒绝,浩然并没有得到 过她的身体,浩然一直说我会等你的,等你的,可是现在为什么他却放弃了呢? 她觉得透不过气来,便顾不上胃疼,让身子靠在床头坐起。她望见桌上那没 有收拾的盘子,浩然昨天的早餐似乎还在上面。还有电视柜旁那只水杯,浩然好 像正一手举着它一手捻着什么对她抱歉地说:“老婆,老婆,我把你隐形眼镜喝 下去了,怎么办啊?”电脑旁那张椅子,就是在那张椅子上,浩然曾把手伸进她 衣里,使她羞得涨红了脸……她似乎不相信浩然真的欺骗了她,就像永远不相信 爸爸真的死去一样。 妈妈那满是皱纹的容颜也来到面前。记得父亲跟妈妈分手那年,妈妈还年轻 漂亮,可爸爸却义无反顾地离开她。也许爱情与美丽甚至善良真的没有什么关联 吧?爱情就像一场突击战,它袭来时是无法抵御的,它结束时却悄无声息,而在 爱情这场战斗中,只有那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而妈妈在灵堂抱住父亲遗像号啕 大哭除了为父亲,也一定为了和父亲一起度过如今再也无可挽回的美好时光,就 像她现在的眼泪,还有Jane离开奥克兰前那滚烫的眼泪,除了为爱而哀,为情而 悼,也为了悠悠岁月美好年华逝去了就不再复还…… 浩然在卡拉OK为博她一笑上演脱衣舞男舞步样子又浮现眼前。霓彩灯一条条 打在他消瘦而柔韧的身体上……左鸣咯咯笑声依稀在耳,但倏忽却变成那么刺耳 的声音。“这房子我还付了四个礼拜的租金,完了你要是愿意搬走也搬走吧。” 这就是一个深爱过她的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天啊,她就快要窒息了,伸出手 去桌子上胡乱地摸索着车匙。是的,她要离开这间有股雨夜霉味的屋子,这给过 她甜蜜幸福跟着又给她无比伤痛的屋子。可是桌子却没有钥匙,浩然走了,把他 的Prelude 也开走了。这就是男人,当他爱你的时候甘愿做你的双足,当爱情成 为往昔,他却要亲手砍去你赖以行走的双足。 “砰”地一声,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床与椅子的夹缝,仿佛是一道峡谷,她 跌落峡谷,直感到自己在下沉,下沉,太阳越来越远,温暖的世界不再属于她, 仅仅属于别人……耳朵却突然听到风吹枝条飕飕作响,在那里,她望见一簇稚嫩 粉红色樱花,夜色早已把它们染成酱红色,像心脏的颜色,正在风中发抖。一直 以来,她都以为即使她吊上一棵树,那树也会长出茂密枝叶为她挡风遮雨,可突 然头顶上树叶光秃秃的,枝头只剩下一颗赤裸的心脏。 她缓缓闭上眼睛,身在谷底,却仿佛正开着一部车子上了高速。手把着方向 盘,车被风吹得直晃,她费劲地不让车跑偏,“拿两只手握方向盘。又偷懒!” 这是浩然每次教她开车,最喜欢说的一句话。记得他说这话时总喜欢皱着眉头。 她在谷底拼命地摇头。她感到她面前雨刷器又打开了,为的是刷去随意滋生 的他的样子。她仿佛还听见雨刷干干地划过挡风玻璃留下一道悠长弧线。 窗外风越刮越猛,却不挟暴雨,不给她足够画面作发泄的背景。车子突然在 高速一个拐弯处踩了急刹车,她能感到地面上留下几道黑印。而车子不当不正地 停在路中间。她仿佛听见身后车流响起震耳欲聋鸣笛声,她却把头搭落窗边,听 凭四面八方的叫骂,不理会继续的急刹车声,也不在乎别人会停下车把她拖出去 暴打…… 窗外起雨时她脸上泪水已经干结,她睡了,梦见跟着一群骷髅赛跑,那些没 有血液的纯骨骼居然跑得比她快,骨头与骨头之间摩擦声音大得吓人,却丝毫没 有影响奔跑的速度。终点是一面五星红旗,远远望着飘过的那一片红。她输了。 她是在期末考试前两周给露露去的电话。 “露露,来接我好吗?” “果果?”露露开始奇怪支吾着,“你现在在哪呢?”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一个人在奥大图书馆,脑子很乱,有点看不进书了, 我们出去转转好吗?或者出去喝点什么也好。”她用露露过去常用的那种志在必 得的软口气,说完干涩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充满 理想和目标的人,可现在……” 露露已不是那个时时需要她安抚的小不点了。当果果向她伸出求援之手,她 立刻摸起车钥匙:“好,15分钟后你在钟楼等我,我也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呢。” 托阳光的福,MissionBay海面一如往昔那样万顷波光,云彩在头顶轻柔地飘 过。向下望,这里每天景致无异,酒杯与咖啡杯交响依旧。同是人类,却乔装成 不同模样,梳着不同的稀奇古怪发型,做着彼此无法理解的事情。瞧,这会儿海 岸线上那对互相追逐的男女,拎着喝剩的啤酒瓶子朝大海抛掷,然后随着飞出的 抛物线反作用力笑倒在沙滩上。 红灯转绿,露露赶紧踩油门消失在景致的尽头。 当AucklandHall( 奥克兰市会堂) 响起整点钟声时,露露她们已经坐在Starbucks (星巴克)绿色软皮沙发上,露露瞪大眼睛望着果果,再次领教那熟悉的沉默。 果果专注地用那细长调羹搅拌口径特大咖啡杯,把冰摩卡奶油均匀地溶进咖 啡里。露露忍不住地笑了:“果果,你上辈子一定是磨面师傅吧。”果果被露露 的天真逗得咧开了嘴,却欲笑无声。 “露露,我……” 却被露露打断了:“果果,马天已经告诉我了,说你和浩然分手了。” 果果像咬到硬果仁似一震,咖啡溅到白色条绒裤子上。她从桌上拾起Starbucks (星巴克)环保纸巾在那上面蹭了一下:“露露你又和马天……” 露露会意地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会怪我的,可我真的又和马天和好 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告诉果果这个消息,对果果该是多大讽刺,可倾诉的欲望 还是无可抵挡一拥而上,“其实,我知道你会说找这么个猪头到底有什么好的, 可我真的不想离开他,这跟我是不是为他打掉过孩子没关系,我知道你会笑我, 可是我真的很爱他,真的很爱他。”她为了说服果果重叠着句式,脸上并无眼泪 却泣了泣:“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快乐,但是失去他我就像失去亲人 一样。果果,我是个懒人,我不愿意换个别人照顾我……” “像我的亲人一样”,这震撼的句子鞭笞着脆弱的心灵,果果突然觉得咖啡 苦涩地沾在舌头上。她想起两个月前在奥克兰上飞机那一刹类似的感觉,可浩然 留下的,却是一阵皮鞭抽打后的疼痛,还有逐渐淡去的淤青。 “他也毕竟做了件叫我感动的事。”露露望着她眼睛喃喃地说,一边从斜挎 背包里拿出一张折起的A4白纸,把这带体温的白纸递到她手上。字迹潦草,果果 无心地瞟一眼,却在第一行看见这几个字:露露,我知道错了,我错了,错了… …(若干个)……究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呢……落款是马天。 “那件事后,我跑惠灵顿待了一阵,后来我回到MIT 在宣传栏发现这样东西。” 露露小心地把那张宝贝折好放回可爱HelloKitty小包里。 “Jane走那天晚上我们去你家找过你,你的房子是空的,打你手机也一直欠 费停机状态。” “那时候我真的不想让马天找到我了,所以就向所有人玩了个人间蒸发…… 你相信吗,我一个人开车去的惠灵顿,身上只揣了500 多现金,没有信用卡。” 果果望着她的确有点惊讶,虽然500 块钱不是个小数,可对这一向花钱如流水的 小丫头,这意味着就是自力更生。 “我去了家寿司店打工,”她忍不住扑哧笑起来,“现在我一听到寿司就想 吐。就跟你们听到麦当劳一样。” “露露。”果果心里惊讶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 “我只想证明我露露离开过去赖以生存东西依然可以活下去的。” “你是说马天吗?” “不,我是说钱。而马天,至少现在对我来说,我是仍然愿意回到他身边的, 也愿意为他花钱的,不论Water 会说我多愚蠢。” 他们都沉默下去。Starbucks(星巴克) 正播放那首《Breatheagain》(《再 次呼吸》)。果果在露露表情里读到变化。 “果果,Water 她……” “啊。”她们都沉默了,她们好像都明白彼此想着什么了。 “我为马天做的最错一件事情就是答应他不借钱给Water 。”露露几乎用忏 悔语气说出这句话,还不经意地做个祈祷手势,“是我害得她去做那个的。她撞 车那时候,我是想借钱给她的,可马天说Water 靠不住,死活不同意我借。” 她终于在果果眼里读到诧异,她知道她诧异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于是 直截了当说出原委:“是马天,很久以后他说他去按摩院见过Water ,”她望着 果果不敢相信的眼神,“——马天跟我说过以后不会再去那种地方了,”她忙不 迭地补充,显得有些混乱,又舔舔杯子口,“我听说这事那天,就跑到28号按摩 院门口等Water 下班,我是偷偷去的,躲在拐角车位上等她一个晚上,她搂着一 个小白脸出来时发现我,我注意到她脸色变得很差也很吃惊,她把那小白脸先打 发走了,接着她告诉我,那小白脸是她男朋友,当时我特别不敢相信她有男朋友 还做这个,可她说他也不是什么大款,养活不了她,不过他也不特反对她做这个,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说她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一直对她不错。” “别说了。”果果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朝她袭来,就像沙尘暴中沙砾使她睁 不开眼睛,她任由眼睛这么闭着,颤抖着睫毛不平静地听着。 “都是我不好,我当时特别揪心,跟她说别干了,可是她从皮包里拿出唇彩 一边照着镜子一边说既然已经做了不把钱赚够了收手是不经济的,被一个男人上 也是上,被100 个男人上也是上,反正她男朋友开放,不反对……” 此时邻座一对男女突然一阵爆笑,果果回了下头,那红发年轻女人光着一只 脚用咬扁了吸管打成结绕在脚踝上,伸长腿往对座男人膝盖上蹭,这种音量和暧 昧动作使她想起Water 。她胃里被一大块奶油腻得泛起酸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