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奥大第一学期,左鸣是在混沌状态中度过的,她没想到所谓大学生活仅仅把 她带上一幢高层远景大阳台但风景却遥不可及。她呼吸着大学的空气,却不能乐 在其中找不到归属感。走在三万人熙熙攘攘队伍中,只觉得紧贴胸前书本还真实, 校园告示帖里不断更迭的宣传画和掺杂世界语英文口音统统罩着一层虚幻。她习 惯了同学之间上课“Hello (你好)”帮你占座,下课“Seeyou(再见)”转身 就走。她孤独地为身体难以启齿的疾病寻找抚慰,她开始用外在热情为自己打气。 她常常跑奥大图书馆,找一靠窗位置聆听AucklandHall每15分钟敲响的钟声。 期末考试一天天逼近。关键时刻她不关心数学微积分经济学商品价值论,而是抱 一本繁体竖排线装硬皮中文书读个津津有味。 从书架抽出一本书,顺那空当望见对面正俯首桌前啃书本的果果,便立刻识 趣地把那书塞回去,蹑手蹑脚逃离现场。她有些后悔那天跟果果的谈话,每次果 果看她眼神都怪怪的。她记得当时果果面无表情盯她足足10秒钟没说话。她俩就 沿着MissionBay海滩一直走,走了一会果果拽拽衣领小声说:“风太大,我想回 去了。”她不好发作,也跟着转身往回走。她从海滩随手捡起一形状漂亮的贝壳, 然后毫不怜惜把它抛入大海,抛得很使劲的样子,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笑了。海滩 上无数漂亮贝壳在不停敲打岸线。海水把它们拉起又推开,于是只能是随波逐流。 在校园石径,左鸣和胡宾撞个正着,刚好他从某座教学楼钻出来。奥大教学 楼很多,可她除了自己每天出入那几幢外,从未关心过其他教学楼。虽然黑眼圈 无法掩饰,可她还是咧嘴笑,一副若无其事样子。 胡宾怀疑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 她心虚地抚抚眼眶:“哪有,我休息得挺好的,就是休息太好了,才会这样 的。”尽管如此,她还是魅力十足的。 胡宾说:“左鸣,Unetic(某理工学院名)有个人想买我的书,又没车过来, 我对那儿又不太熟,你……” 她轻轻点点头。他眼睛飘向石径边上花花草草,试图通过非眼神交流发出间 接邀请:“要不咱们一起去,卖了书晚上请你吃饭吧?” “饭倒是免了,对你我还是可以人道主义援助一下的。”左鸣边说边上前一 步就像即将迈进结婚礼堂般拉起胡宾胳膊——毕竟期末考试快要临近,不管心里 有什么痛,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再说无须本金感情投资也不难做到。 很快从市中心来到MTALBERT的Unitec,车子减速驶进校园。车子校园里转了 若干圈,终于在体育馆附近找到个付费停车位。 “好了,胡宾,卖书那几个钱还不够停车呢,你快去快回,我在车上等你好 了。” 胡宾感动地去了。 Unitec排场挺大,停车场里都是Supra 、Evoluation、RX一类五光十色跑车, 哪像奥大,修个教学楼,连停车场都保留不下来。想来,师资薄弱学校,只有靠 硬件提升入学率来自我安慰了。 停车场另一头,一个亚洲男孩走进左鸣侧视镜,她瞳孔立刻定格并扭头寻找 画面中那一抹人影。他和三年前判若两人,但她还是从那日式小分头和胡子拉碴 中认出了他。阳光照耀下,她手指那枚钻戒发出刺眼光芒…… “你爱我吗?” “爱啊,不爱白不爱。”记得她是一边转着戒指,一边轻松回答的,心里还 骂他傻逼,哼,一个人若真爱会轻易说出口吗?所以,自打她甩了他,就再也未 曾见他,而他就和她生命中所有过客一样,随着奥克兰的清风,消逝在她视野之 外。 在玛格丽特听说他为她自杀过,她当时朝空气吐口烟圈,浮起满脸厌恶—— 自杀这么私人的事都做得满城风雨,究竟要“杀”的是谁?他全名叫什么她都没 问过。她一直叫他阿辉,只当邻家过来讨好的乖巧小狗。游戏乐趣在于地球自转 一周后便可形同陌路,公转一周便可无踪无影,她从中获得最现实好处就是感觉 男人为她神魂颠倒,除此之外,她看不见自己的存在。 “好,我陪你玩。”记得阿辉对她说。 “我们能玩什么?”她诡异笑着,媚藏在笑里。 “我陪你过家家好了,你当护士我当病人。”游戏的筛子在地球自转转盘上 快要停滞那一阵,奥克兰夏日一如既往地炽热,到了傍晚天色依旧透明,她觉得 阿辉面包车里太热,下了车脱了鞋在草地上走。阿辉陪着她沿商业街走,从奶茶、 冰激凌到日本料理吃个遍,直到灯火代替天色连成一片。 她相中橱窗里一件红绸缎连衣裙。阿辉跟上来:“怎么了,宝贝,又发现新 大陆了?” 她目不转睛盯着橱窗,眼光里透着惊艳。她就缺红裙子。她为家里衣柜着想 呢。 “我太喜欢了。”她闭着眼为目的又不为目的地夸张道。 “我明天送你。” “不要。”她睁开眼睛,眼神里藏着另一种诡谲的笑。 “为什么呀?”他学着她样子诧异地问道。 “我要的东西从来不等到明天的。” “难不成你想让我砸窗子帮你拿红裙子!”阿辉用否定口吻说道,没想到她 竟改变了游戏的规则,“哼,你若不愿意就算了!”她扭过身子作离开状。阿辉 窥视着周围。“砰!”随之而来便是玻璃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惊喜!那玻璃不知 道被什么凿出大窟窿,架子上红绸子正跟阿辉那件罩在摄像头上白T-Shirt 一起 随风飘舞。一地玻璃宛如碎花。阿辉一手攥红裙子,一手拉她拼命跑,跟浪迹天 涯囚犯一样。阿辉手滴着血,又跟裙色一样…… 回到车上,左鸣撕下红裙子的一角包他伤口,并当他面换上这条短了一截的 玫瑰红裙子摆了个Pose。 阿辉眼里漾出死而无憾的笑。 ………… “快乐”在她那里永远不会适可而止。她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在他身边 爆炸。她的性情难以琢磨:一般人都愿意做了不起的事情,她却偏偏喜欢莫名其 妙的事情。她喜欢冒险,喜欢拉着别人从几米高山上跳下去,然后在山涧双脚悬 挂空中,品味那死里逃生的快感。可是事情过后,她就失去了兴趣,只好重新寻 找更刺激的节目。这个过程中,男人们好像被她特异功能所感染,竟然和她一起 疯疯癫癫的,当他真的捧着红裙子送给她时,对无聊的无聊鼓舞使她变得更加无 聊,他对她无理取闹的宽恕使她更加无理取闹。他却认为那就是性感。 她注意到他抽动的嘴唇,他样子看去有些苍老,嘴巴上就像秋后麦田,长出 新胡茬。她视力太好了,隔着半圆形操场竟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记得他总是为她 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可现在他给人感觉成熟多了,她望着他,望着这种成熟逐 渐演变成冷漠,只觉得他和她目光对视时,是超乎想象的冷漠,两年前孩子般含 情脉脉永远消逝在奥克兰冗长的黑夜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这样注视, 或许只是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注视。接着,她只感到自己眼睛瞬间充满绝望与泪 水。透过泪水她隐约望见他手臂绑着绷带,被一个姑娘搀扶上车,倒车倒了三次 才绕着停车场离开。他头靠在车窗上,眼睛一直没离开她。在那眼神消失一瞬间, 左鸣泪水彻底冲垮了视线。 那车门“砰”地关上。她像中枪一样真的疼痛起来。虽然伤痛来自四面八方, 可首当其冲是她在他身上看到钱雨不爱她的理由——她不被爱的理由。 “喂,书已经卖掉了,你猜卖了多少钱,50块大洋呢,走,我请客——”胡 宾挥挥手里塑料币得意地说。但当他看清她脸上表情,又一下愣了:“你没事吧, 你怎么哭了?不是我让你等太久吧。”他故意学着那学不来的幽默。她的头终于 撑不住,沉了下去,使他看不见她的脸:“没事,我们回去吧。” “我陪你去海边转转吧。”他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可还是运用那擅长逻辑 思维脑细胞按常规计算方法列出了方程式。 “不,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不做声了,默默开着车。他想,要是执拗下去,即使帮她做作业题,帮她 通过期末考试,她也不会再理他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