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又是夏天又是圣诞 (一) 圣诞前夕悉尼国际机场异常繁忙。左鸣在免税店里漫无目的闲逛一圈,随便 找个位置坐下准备登机。她面色略显苍白,习惯性神采奕奕依然吸引着周围目光。 她把随身行李放在脚下,无所顾忌地把大腿搭在长条座椅。视线极佳落地窗外是 巨大的飞机跑道、宛如模型般大小的飞机和运输车辆。她想起香港空港指挥台工 作的一个朋友跟她说过:“你哪天的航班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你不是不接我吗?” “但是我可以让你的飞机先降落。”朋友一本正经地施惠于她。 左鸣当时乐得差点背过去,她以为以她的阅历,能让她惊奇的事已经不多了。 看来,她身边光怪陆离人物还在不断粉墨登场,可不再登场的那张脸仿佛又近距 离向她袭来,那是张熟悉而陌生笑脸,一张畸形茄子式笑脸,一张可望不可即笑 脸,那是钱雨的……可当她站起身想去触摸它时,却狠狠地跌到地上,低头一看, 那脚正缠在刚放地上那行李袋上,她人已双腿劈叉毫不优美地落在地上,她揉着 膝盖的伤,叹息自己怎么总像个小丑似的……她就是要与众不同,就连摔伤这样 的疼痛也刻在心里,对外秘而不宣,以省去治疗的复杂…… 突然她发现对面陌生男人正直勾勾盯着她。从那行李体积估摸应该是个留学 生,就是用2000年前人类脑子都能想出里面肯定是些廉价绵羊油、羊奶片,还有 什么纯天然保健品——至少Omega3被证实毫无功效的…… 左鸣毫不避讳与他目光相碰——或许这年头人们最大的就是胆量吧——这倒 好,那男子竟起身径直朝她走来,到她身边扶起她说:“你没事吧。”她这才意 识到刚才是蹲坐地上的。她低着头站起来,却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都陌生的名字。 “你是叫左鸣吧?” 她十分诧异地注视着他:“你认识我?”打量他半晌,还是找不出任何残存 的印象,难道是记忆把他漏掉了——或许记忆中原本就没有任何人的。她感到混 乱不安了,低下头,使对方无法看到她皱紧眉头的表情。 “你在奥克兰怎么也是一名人啊。”他话里多少有讥讽成分呢,“十个男生 有九个都是你的‘绯闻男友’,你若记得我,那才奇了怪呢。”他操挺重闽南口 音,发“绯”音时用了“毁”,把“f ”发成“h ”,这是福建沿海一带男孩典 型标志,就像陕西普通话“南”“蓝”不分一样。 “你对陌生人下手就这么狠吗?”她扬起头,做无所谓状,调侃起他来。 谁知对方反倒沉静下来,朝她微笑着:“其实我是想认识你的,可惜一直没 机会,美女身边总是太热闹啊。”说到这,他大概注意到她此时眼睛湿润,事先 想好的台词似乎不太适用,便及时改了口:“不过你看上去并不开心。” 未料左鸣掏出口香糖含进嘴里,为接下来故作微笑做好了准备:“你错了, 我很开心,只是笑累了。”的确,她笑累了。所以她关闭了笑容,也关闭了眼睛 ——或许眼皮搭落那一刻,她真的很想哭,可她很快发现,哭对她来说是一种奢 望呢。 那一瞬间她错过了他那珍贵表情,那份向她表明并非找她算账的真诚。庆幸 他那不甘寂寞的嘴又张开了:“我听说你找男朋友都是先挑车再挑人的,我想知 道你最喜欢的是哪种车?” 或许闭眼时在心里已经对他用过刑了,她转过头去,回答他可能是今生对她 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她静静吐出二个字:“牛车。” 广播响了:“请乘坐CA809 号航班飞往香港国际机场旅客注意了,请于6 号 登机口登机。”他起身问她是否同行,还说希望顺路帮她提些行李什么的。她只 是摇了摇头。 “好吧。”他看去有些遗憾,随着人流走向登机口——这个世界有些人与我 们在某处相遇,又因并非同路而各自踏上飞往各自未来的不同班机,对于生活来 说,始终保持那颗温暖的心或许就足够了。 她再次朝落地窗外悉尼机场星光璀璨夜空望去时,飞机已经在那徐徐升起了。 “只要一周的时间。”她想,一周后她就飞往欧洲了,那里一定是另一番景 象,一定。 (二) 临近圣诞长假,是公司业务最为繁忙时节,可下班时间一到,办公室人就走 空了,这就是Kiwi,他们把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划分得楚河汉界般分明。只有钱 雨办公室灯光还亮着,他正坐在软皮沙发上看一些资料,是果果为明年公司拓展 中国市场整理出来的资料。他喝一口国内朋友带来的绿茶,把眼镜摘下来放桌上, 突然感到有些疲倦。公司里盛传他与老板有同性恋关系,因此才取代Dillon成为 亚洲部主管的,一向被认为宽容的西方社会也有如此流言,这让他匪夷所思。 桌上Sina照片已经移走,他不需要它来提醒她的存在了。他加班加点,忘我 工作,赢得精神上某种宽恕。 成功的路要靠自己走,这是妻子用死写给他的遗嘱——尽管妻子这个称呼用 在Sina身上有些滑稽。 没有约会的生活惹人非议也属自然。流言就像流感一样,找着下家就痊愈了, 有人愿意为它交头接耳,也只能由他去了,把心思用在澄清流言上,该是多么奢 侈的浪费呀。时间宝贵,精力宝贵,把它们花在工作、学习上吧——毕竟世上值 得学习的东西很多很多,而渐行渐远的左鸣,那是揣着另一种心事的告解者,他 帮不了她的。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尖叫起来,钱雨这才感觉出房间的静寂。铃声在三声后 无声无息——是父亲。钱雨从抽屉里取出电话卡输入密码,握着话筒的手开始温 热起来,远在中国山东的父亲正用一种免费的方式呼唤着他。 (三) “Dillon,我们真的要去斐济过圣诞吗?”果果问。 “是啊,既然不再考虑中国市场这个头疼问题,干吗不趁这机会好好度个假 呢?”果果觉得Dillon说欢度圣诞表情就像要安度晚年一样。自从被钱雨从这个 职位上挤下来,Dillon便从这个项目中全线撤退了。对钱雨升职,从头至尾,果 果都没做声,即将成为Dillon新娘的她,实在无法为钱雨高兴,但也不知怎样宽 慰Dillon。果果曾劝Dillon也许可以做钱雨的帮手,这样,至少不会过多打破先 前的计划。 “不了!”Dillon拒绝得很彻底。不过这会儿,他却像个天真孩子一样快乐, “先好好一起过个美妙的圣诞吧。” 果果和Dillon是平安夜前一天登上去斐济飞机的,他们的行程还包括塔希提、 夏威夷等几个地方。塔希提这个名字不禁让她唤起一些伤痛的记忆,可她没有拒 绝这个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40岁时抛妻弃子浪迹天涯最后流落到的美丽小岛— —也许有些东西只有你坦然面对时,你才真正从过去的伤痛里走出来了。 “怎么,你对塔希提很熟悉吗?” “我有个好朋友是塔希提来的。” “哇!”Dillon故作大惊小怪的。 “她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 “……真对不起,果果。” 她摇摇头,望向奥克兰机场候机大楼玻璃窗外,碧蓝天空正飘着雪白的云, 也许塔希提姑娘此时正躲在云姑娘背后朝她微笑呢,她想,还有爸爸……她闭上 了眼睛。 “快起飞了,记得关掉手机。”Dillon提醒道。 她从口袋取出手机,一条短信却飞了进来:“果果:圣诞快乐!相信我,这 是一个老朋友最衷心的祝福。 对了,今后万一碰见什么伤心事情,一定不要忘记天上的星星。——浩然。 “ 果果颤抖着,把这个最伤痛时候刻意删除的号码又一次保存在亲友栏下。她 再次想起Jane那些话:只有当你坦然面对了才说明你真的从那份伤害中走出了。 QueenStreet (皇后大街)上冷冷清清,人们纷纷外出过圣诞,就像孩子捉 迷藏似的不知消失到何处了。浩然站在SkyCity (天空城)玻璃大门外,目光茫 然地望着映照在对面CrownHotel(皇冠大酒店)玻璃大楼上的Skytower(天空塔) 倩影,攥着手机那只手已经有些出汗了,可是他知道,他并不是在等待——因为 那是一条原本就不需要回复的短信。他并不期盼奇迹发生,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奇 迹的——可这会儿却有一片东西轻轻飘落他头顶。他下意识抬起头,鲜红玫瑰花 瓣洋洋洒洒从天而降,那是一对新人从Skytower(天空塔)顶撒落花瓣以表爱意, 两张洋溢幸福面孔在稀稀落落路人祝福中紧紧拥吻。 浩然靠着柱子点了根烟,自嘲地笑笑。哦,赌场与玫瑰;哦,爱情与赌博… …爱情和赌博一样,虽然有欢笑也有眼泪,虽然一切都无法预测,但果果曾经说 :爱是一场战役,结果是你胜利了,我也胜利了。 “小姐,飞机就要起飞了,请您关掉手机好吗?”空姐走到果果身旁微笑着 说。 “不好意思,马上。”果果抱歉地朝她笑笑,关机前发出短信:“是的,还 有那些云。”并在短信后面附上一个笑脸。 “刚才谁啊,果果?”Dillon放下《先驱报》问道。 “一个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应着,顺手戴上耳机,随意按了一个频 道,里面正唱着奇怪的歌: 我要带一点咖啡味道的牛奶 我要脚上不用穿鞋的袜子 我要一条戴在手上的项链 我要取一个永远想不起来的名字 ………… 果果舒口气把头探向窗外,飞机已经升上高空,一缕和煦阳光照射进来,果 果向下俯视着,窗外碧空万里,脚下一朵朵正在轻舞着的云。 完稿于2006年4 月16日10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