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床上足足躺了快三天,月笙才能下床走路。 但是那种一移动脚步就觉得椎心刺骨的痛,可是折磨她到第五天才总算消褪。 这之间,大军又出动了一次,她这伤兵在营账里昏睡时,拓里用计,以在野鼠 身子绑上浸过灯油的绵绳,再放它们进突厥兵藏匿的山洞、坑道的方式,点火攻得 突兵四散奔逃,再度后退了十里有余。 大军拔营往前进了一舍,与突厥兵维持十里的距离僵持着,对方高挂免战牌, 拓里也干脆让土兵们休息个几天,将伤兵陆续后送。 当然,这“伤兵”不包括月笙。 接下来几天换药都是昭芹帮她的,月笙根本不让拓里近她身,连话都懒得跟他 说,纵使拓里体贴地为她多加了一层褥被,让她更好卧睡,还系绳挂起了一块布帘, 让她不会因为许多人进进出出都看见她卧趴在床上而备觉尴尬,但她就是不理他。 反正她已经决定离开了。 她真的伤透了心,待在这里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拓里和其他女子缠绵的画 面,愈想便愈揪心。 虽然一再说服自己,要求一个男人对九年未见、生死未卜的未婚妻“守贞”是 太苛刻了,但她就是小眼睛、小鼻子、小度量,就是没办法不计较嘛! 没错,她承认是自己太高估自己的气量了,当初她还想着就算里哥哥受皇上赐 婚与公主成亲,她也愿意让出正房大位,委屈当名小妾,如今不过是一夜露水姻缘 就令她如此难受,她还能与人共事一夫吗? “唉……” 她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就怕这轻声叹息便会惊醒睡在账内的另一人。 算算时辰应该已是未时未、申时初,月笙早就计划好今夜要走,趁着没人注意, 她偷藏了几粒馒头预备着路上吃,羊皮水囊里也已经装满水。 本想带义妹一起走的…… 但是虽然昭芹不承认,月笙却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司武,她这个义妹对谁愈 是“放肆”,愈是感情好的表现。 照她看来,司武虽然不知晓昭芹是女儿身,却处处维护她、纵容她,和她感情 好得不得了,要由兄弟情转为男女之情可说是机会十足。 但是如果她说要走,昭芹绝对会义无反顾跟着离开,那她岂不是扼杀了义妹一 段可能的大好姻缘吗? 所以她想了很久才痛下决定,自己一个人先走,等大军凯旋而归再跟义妹相聚, 到那时义妹已能以女儿身向心上人表白,若能有好结局最好,若是落花有意,流水 无情,届时她就与义妹两人远走天涯,等到昭芹找到了好归宿,她就出家为尼。 主意已定,月笙不再迟疑,掀被下床蹑手蹑足地悄悄离开帅账。 避开守营兵士的注意,月笙持着包袱星夜赶路,只想离营区愈远愈好。 不过,迷糊的她走错了方向。 该回关内的,结果她在密林里迷了路,一绕再绕竟然往反方向走。 “应该是走这里没错吧?” 现在她才想起自己是个大路痴。 一直以来,出门都是昭芹在问路、带路,遇上岔路也总是靠昭芹“百情百中” 的直觉领路,才能平安到达京城的。 而她呢,是那种一离家超过千尺就会找不到路回家的蠢蛋,但她现在才想到。 虽然今夜星光灿烂,但是古树绿荫蔽天,月笙只能看见几尺之内的事物,每踏 出一步都令人胆战心惊。 更糟的是,她的心“忘”在军营里了。 她的步伐愈采愈慢,原以为离开军营、远离拓里,她就可以逃离那种椎心之痛, 可是一想到这一别两人终身再难相见,另一种啃噬人心的痛楚又紧揪着她的心不放 了。 “就散步而言,你会不会走得太远了些?” 月笙猛然回头,像见鬼似的瞪大眼。 原以为自己是累坏了才产生幻听…… 但是当她一回头,拓里真站在星光洒映处。 玄扎巾,皇罗袍、粉底乌靴,腰悬宝剑,他就这么站在距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一动也不动地静静瞅着“惊吓过度”的她。 “你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 拓里接了她的话,也一步步走近。 “你偷藏馒头的事我早发现了,我在账帘上装了个小机关,只要你掀帘外出就 会惊醒我。” “你一直跟在我后面?!” 月笙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在她耳中只听见不知名的虫鸣和夜枭啼叫,根本不知 道身后有人跟踪。 “你想去哪?” 他不答反问,目光如炬地盯视着她。 “要你管!” 月笙讨厌极了自己再见他时那种打自心底蹿升的狂喜心情,觉得自己好没志气, 纵使外表表现得对他不屑一顾,却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 拓里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俊脸上没有半丝被她惹恼的怒气,连一丝不悦都没有。 “该回去了。” 他淡淡说了一声,语气里满是纵容。 月笙有些愕然,长睫下一双美眸写满迷惘。 照常理研判,拓里就算不把她揪回去治罪,至少也该在这先骂她个狗血淋头再 说,毕竟她擅自离营本来就是违反军规的。 依他正经八百的性子该是那样的,结果他却一反常态地哄起她来了? “我……我不回去!”月笙可不准自己那么容易被他说动。“我要回关内,我 已经决定了。” “回关内?你现在所走的方向是朝突厥军营送死的‘捷径’。” 月笙很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戏弄意味,但他明澄的瞳眸坦荡如镜,一点也不像 是在开她玩笑。 她粉颊上透起了两抹红,在他面前出这种糗更令她觉得困窘,巴不得能立刻遁 地消失算了。 她二话不说,调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慢着。” 拓里在她仿佛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经过时,伸出左手挡住了她去路。 “私逃军营是惟一死罪。” 他说得很清楚,她也听得很明白。 月笙停了一下,明眸冷冷斜勾了他一眼。 “那你杀了我啊!” 她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突然“咻”地一声,一柄冰凉长剑枕上了她颈肩。 “你以为我不敢?” 拓里的耐性真快被她磨光了!他已经愿意网开一面,他却非要自找死路吗? “我认为你敢。” 月笙转过身,拓里小心地不让剑伤了她,她却自己伸手捏住剑,将剑锋移至自 己喉间。 “动手。” 她闭上眼,毫无畏惧,反正她已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生死也未挂于心上, 倘若能死在他手下,至少能确定会有人替她收尸。 “你别太过分了?” “咻”地一声,银剑归鞘。 “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对吧?”拓里剑眉冷凝,气自己独独拿她没辙。“照 我看来你早就已经迷路,根本不晓得如何回关内,如果不跟我走,你根本绕不出这 片密林。” “那是我的事!” 月笙还在气头上,她这拗脾气一发作是谁也管不了她。 拓里好言相劝劝不听,干脆直接把人抓回去再说,哪晓得月笙更滑溜,马上跑 给他追。 “白竹生!” “听不见!” “你给我站住?” “不要——啊!” 月笙跑得太猛,根本没看路,一脚踩滑便往右边的斜坡摔了下去。 “竹生!” 拓里三步并两步追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抓住了她右手,一手在随她滑下 十尺时扯住了攀附坡上的一根粗藤蔓。 往下看,月笙完全看不见底。 究竟是个小斜坡,还是万丈深渊,只有放手摔下去才知道。 月笙倒抽了一口凉气,浑身直发软。 “别往下看!”拓里猛握了她一下。“我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藤蔓还是突出的 尖石,能让你抓住还是站稳的。” 月笙努力地睁大眼看,用脚四处“摸”看看,但是她悬空之处只有贫脊的几根 草勉强生在石缝里,突出的石块也顶多只够她的大脚趾“站”而已。 “没有……”她语气里满是绝望。“什么都没有,我没办法爬上去,你放开我, 自己逃生吧!” “我不会放手的!”他咬牙撑住。“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童拓里绝不 会为了苟活而弃兄弟于不顾的!” 兄弟…… 月笙听他说这番话的确很感动,但是“兄弟”二字却让她不晓得自己该哭,还 是该笑? “你别傻了,谁当你是兄弟了!”她故意惹恼他,好让他放手。“童拓里,这 世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你叫人打我二十军棍,我恨不得把你砍成碎肉喂狗! 你救我我也不会领情,迟早我会杀——” “故意激怒我是没有用,我说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你这个笨蛋!” “麻烦你留点气力,先踩着我这个笨蛋爬上去行吗?我的手已经开始发麻,撑 不了多久了。” “我办不到……”她太了解自己的能耐了。“我现在全身发软,根本无法使力。” “抱紧我!” 月笙还没弄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拓里便使尽全力单手将她“提起”。 “发什么呆,还不快抱住我!” 被他厉声一骂,月笙才连忙像菟丝一般用双手、双脚紧缠住他。 “抱好,我要往上爬了。” “嗯。” 月笙的心跳得好快、好快,不是因为两人身体如此贴近的关系,而是突然觉得 两颗心贴得好近、好近,仿佛快融为一起…… 在这一刻,里哥哥的的确确是仅属她一个人的,两人生死相依,就如同幼时盟 约。 无论是死、是活,她都不怕,因为她最喜欢的人就陪在她身边。 “糟了!” “啪”地一声,藤蔓断裂,高坡顶只剩三尺的两人终究还是如折翼双雁,一同 下坠…… “啪答!” 一颗水珠滴落在月笙右颊,一股沁心冰凉瞬间冻醒了她。 她睁开双眼只见到一片黑,等她意识到有双手臂正紧紧地环抱住她身子,才明 白自己眼前那一片黑是拓里的黑色衣裳。 “将军?” 她试着叫唤他,但他一动也不动,她试了一下,发觉自己四肢尚能活动,便小 心将他抱住她的右臂拉下,忍着浑身酸痛坐起身。 “将军?” 她摇摇他肩头,但他仍旧一动也不动,她再将他翻身躺平,才发现他左颊上肿 了一个青紫大包,还微渗血迹。 “你别吓我,快点醒来呀!”月笙好怕他就因为这样撞坏了脑子而死去,眼泪 立刻在眼眶里打转。“你不能有事,你一定要活着!” 月笙左看右看,找着了跟着自己一起摔在厚草地上的包袱,四周有好几截折断 的树枝干,想必就是它们救了他们俩一命,但她此刻可没心思深究自己是怎么死里 逃生的。 解开包袱,她拿出了羊皮囊,倒了些水浸湿布帕敷在他额上,再自己饮了一口 水,缓缓渡入他口中。 “里哥哥……” 她伸手探了一下他鼻息,徐缓而微弱,她再轻拍了一下他脸颊,还是不见他有 任何反应,泪水再也压抑不住地夺眶而出。 “里哥哥、你不要死啊……” 看着他苍白的脸庞,月笙又自责又伤心。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小心眼,爱吃醋,才会害你变成这样的……”她 趴在他胸前后悔地哭诉着:“里哥哥,只要你醒来,我再也不任性妄为了,我跟着 你,无论你要我去哪我就去哪,就算你要娶三妻四妾我也会忍,不再跟你发脾气了, 我只要你活着就好,里哥哥……” 月笙靠在他胸前嘤嘤低泣,哭得像个泪人儿,以至于完全没发现拓里已经醒转。 他呆住了。 要不是额头上那个包疼得他不清醒都不行,他恐怕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这不是梦。 一声又一声的里哥哥一直唤进他心坎里,他从未告诉过竹生月笙是如何叫他的, 一直以来也只有月笙才会这么喊他。 所以…… 过往的一切飞快在拓里脑海里疾掠而过,曾经被他轻忽的各种小小征兆,这时 全大大突显出异状。 竹生的“娘娘腔”、弱不禁风的体格,说什么也不肯跟大伙一块洗澡的怪癖, 还有时常望着他发呆的古怪行径,一下子全有了合理解释。 “他”是女的! 不只如此,“他”还是他朝思夜想的未婚妻。 所以,他会在深更半夜于温泉池里遇上月笙;所以她没有办法在隔日赴约见他 ;所以那晚他召妓,隔天她就煮了碗辣粥罚他;所以她余怒未消,半夜收拾包袱就 想“离家出走”。 要不是月笙哭得正悲切,一定能听见他此刻如雷的心跳。 拓里总算可以放下心中两块大石了,月笙的确存活于世,还好端端地就在他怀 里;老天保佑,他并未患上断袖之癖…… 他真想搂住她大叫、大笑,就算打胜仗也及不上他此刻千分之一的开心。 不过也是这个念头让他霎时记起,月笙女扮男装混入军营之罪。 他雀跃之心又荡下了几分。 如果事情传到皇上耳中,这可是欺君大罪,或斩首,或流放,全凭皇上仲裁。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月笙,哪怕是断送他前程或赔上他一条命,他也要保住月 笙性命, 现在他知道月笙的义弟为什么会在他罚打二十军棍后说那些话了。他的确是混 账,的确该被雷劈,他竟然没有早一点察觉“竹生”就是月笙,还狠心把她当男人 罚打了二十军棍,难怪她要伤心离开了。 不过,她为什么早在将军府时不跟他坦白呢? 她扮成男人跟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想试探他对她是否矢志不渝吗? 如果此刻拆穿她身份,她是不是会生气离去? 拓里脑子里一团乱,决定暂时不动声色,如果月笙希望能以男人身份留在他身 边,在原因未明之前,他也就先装不知道好了。 不过,他有些生气。 她明知他有多想见她,却眼看着他受相思折磨也不表露身份,对他不觉得太残 忍了些吗? 关于这点,他可得跟她讨回些“报偿”才行。 “月笙……” 她听见了! 月笙猛然抬头,泪珠还挂在眼角,虽然拓里双眼还是紧闭,但她确信自己真的 听见他唤她的声音了。 “月笙……” “里哥哥,我在这!” 她擦干泪,双手捧着他微冒青髭的脸庞,开心自己终于能再听见他喊她的声音, 也瞧见他的脸色不再如先前那么苍白了。 “里哥哥,我就在这,我就在你身边,你听见了吗?” 她这时才想起该看看他身上是否还有其它伤处,连忙抬抬他的手脚,看看他身 上还有没有其它伤口。还好,除了几处轻微的擦伤,并没有大伤口。 “月笙……我好想你……” “里哥哥……” 她鼻头一阵酸,想不到他昏迷不醒还对她念念不忘,都怪她嫉妒心太重,才差 点害死他。 “对不起……”月笙再度泪湿眼眶。“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回将军府后我一定 会换回女装跟你相认,只要你还要我,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里哥哥,你一定要好 起来,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我也不要活了……” 这番情话比仙丹还有用。 拓里浑身的伤痛全被她的痴心语抚平痛楚,他被她骗得团团转,总该讨些“甜 头”吧? 不过,他实在舍不得再惹她哭了。 “嗯……” 他假装自己即将清醒,月笙瞧见他终于动了动眼皮,立刻擦干泪,满心期待地 凝视着他。 “里……呃,将军?将——” 月笙突然被他一把拉下,四片温热的唇瓣相触的一刻,她连呼吸都忘了。 漫天红霞飞上了她双颊,她在他睁眼前连忙离开他坐好,却止不住一颗心蹦蹦 狂跳。 得到了解相思病的“灵药”,拓里才总算甘愿睁开眼,不再装昏。 “竹生……” “我在这!” 月笙连忙握住他伸出的右手。 “我们没死?”他明知故问, “嗯。”她微笑点头。“我们还活着。” “你有受伤吗?” “没有。”这点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的额头撞伤了,你动一下你的 手脚,看看有没有事。” 拓里先动动手脚,再坐起身。 “看来我们俩真是福大命大,保住了一命。” 他凝眼着她嫣红脸庞,浅浅一笑。 “为什么脸红?” “啊?” 月笙不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脸上的红晕更深。 “呃,有吗?大概是我太紧张了吧,因为你已经昏迷很久了。” 她心虚地挪离视线,这时天空已经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将军,你看那!” 月笙手指向右前方,兴奋地直要他看。 “那不是军营吗?” 拓里脸上难掩诧异,原以为两人是掉进了山谷里,没想到两人只是不小心抄捷 径“下山”,大军驻扎处已在举目可及的地方。 “看来我们俩可以少走很多冤枉路了。” 他对着月笙绽放温柔笑靥,害她心儿又扑通狂跳了一下。 “你会跟我回去吧?” 他牵住了她的手,月笙双颊更显嫣红。 “嗯。” “怎么变得那么好说话了?”他贪恋地想跟她再多独处一会。 “我知道是我错了。” 她愧疚地低垂首,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拓里好想将她拥入怀中。 “你没错,是我错。”他凝望着她,深情许诺。“今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 不会再责罚你,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一定会保护你。” 白日初升,荧光洒落在他身上,为了救她,他一身狼狈,跟那身穿绣虎白绫战 袍、手持丈八蛇矛、坐着奴刺马驰骋沙场的骁勇将军判若两人。 但月笙喜欢他此刻的模样。 此刻他温柔、坚定的眼眸一如当年,这才是她日思夜盼的里哥哥,她记忆中那 个最疼她的里哥哥。 拓里快把持不住了! 月笙完全不知晓自己此刻眼波含情凝睬他的眸光有多诱人,那双艳红唇瓣只轻 抿一下,就快把他的魂儿勾去了。 但月笙完全不知自己对他的魅力。 “谢谢将军宽宏大量,再三容忍我的放肆。”她甜甜一笑。“今后我一定不会 再犯军规,我会好好尽自己做个军人的本分,也会做你的好兄弟。” 拓里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抿唇轻笑。 知道她身份了,他还能当她是兄弟才有鬼! “你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深情流转在他眸中。 “走吧!” “嗯。” 月笙放心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他掌中,也就此将自己的一生全交托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