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在老北京,城南和南城,不是一回事,虽然只是字的顺序互换而已。城南有历 史特有的能指。 自明朝从南京迁都到北京,大运河的终点漕运码头,由积水潭南移到前门以南, 以后又相继扩建了外城,一直到清朝禁止内城开设戏院,将戏院绝大多数开设在前 门外,以及前门火车站交通枢纽中心的建立……这一系列的历史因素,造就了城南 特殊的历史地位与含义。 以前门为轴心,辐射东西的城南,曾经是北京城商业文化娱乐的中心,其历史 的文化涵义,对于建设新北京保护老北京意义深重。不仅对于我,对许多北京人, 城南,是一个情感深重的称谓,从口中吐出这个词儿,会有一种霜晨月夕的沧桑感 觉,和从嘴里说南城,意思是绝对不一样的。 我从小在前门外打磨厂这条街上长大,一直到21岁去北大荒插队离开。 这是一条自明朝就有的老街。两年多前,我偶尔路过前门,到附近转了转了, 也到打磨厂看看,让我惊讶的是,许多以前的记忆被现实涂抹得面目皆非,许多原 来见过的老院子老店铺已经拆光,一条曾经长三里三的打磨厂,近一半消失了,被 新建的商厦和马路占用。当时,我心里想,我来晚了,如果再晚,恐怕好多地方还 得拆,该抓点儿紧了。 可以说,从那时起,我想写这样一本书。虽然,那里的胡同再破再旧再弥散着 泔水般的酸味也好,我毕竟是在这样胡同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那里有我太多的记 忆,我一直没怎么动用它。不该让记忆变得支离破碎,随风飘散,无可追回。 两年多来,我成为了城南的“胡同串子”,常常游走在密如蛛网的胡同里。那 些胡同,我以为我是那样的熟悉,在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一天不知要从那里 走多少趟。但是,现在,我却发现有些陌生,许多记忆,丢失了历史身份一样,显 得是那样的不可靠,不真实,而有些虚妄似的,让我的心里产生了彷徨和迷惘。我 才发现,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历史,哪怕再沉重的历史,有时也显得无能为力。 面对那些破败的老胡同和大杂院,心情是复杂的。拆,还是不拆,成为了今日 北京人(从领导到百姓)的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城南人口密集,房屋年久失修, 市政设施残缺不全,有的地方破破烂烂,确实沦为了贫民窟,是该拆掉它们而改善 居民的生活品质了。 但是,城南这块最可宝贵而且相对完整、也可以说是老北京最后一片商业文化 街区,真的到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无奈地步,不分青红皂白,非得脱胎换骨一般, 才能够把它救活吗?破旧立新的惯性思路与城市伦理,真的是能够救活城南的唯一 办法吗?旧的破去了,便一去不返,重新仿旧的建筑,不过只是赝品而已,去年重 修的永定门城楼的教训,前两年拆掉一片老胡同而修建两广大街,一厢情愿想打造 成为大都市商业大道的现实,难道还不够吗?如此大片老街区的拆迁,城南——就 像小时候我们在捋树叶时常常唱的那歌谣:一把不秃毛,二把不秃毛,三把秃成一 根大尾巴、尾巴毛,最后真的就只剩下光杆儿一根大尾巴、尾巴毛的前门楼子独一 份,光杆儿司令一般,还能够认出从前的老模样来吗? 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院长,建筑学家张在元先生,今年夏天呼吁:只见高楼 大厦,没有历史痕迹保留的单调繁华的城市形态,会让人和城市一起失忆。看到城 南迄今尚存最宝贵的一整片一整片的老胡同老四合院,已经或正在推土机的轰鸣下 消失,想起张先生对我们的警示,心里的滋味无以言说。 土耳其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有两件东西不会忘记,那 就是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孔。做为一座古城,北京的面孔不应该仅仅是高楼大厦, 那很可能只是另外一座城市的拷贝。母亲和城市的面孔,可以苍老,却是不可再生 的,经不起我们肆意的涂抹和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