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碧楼(1) 眼前就应该是枕碧楼。走进上斜街的金井胡同,光看它的外墙,就与众不同。 不过,我有点犹豫。二层小楼坐南朝北,朝西的木楼梯,漆脱皮落,木纹苍老,柱 子和窗子都是木制的,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墙体是砖结构的了,不大像。沈家本 是浙江人,建这所楼时,想让它在北京有南方味,所以全部木结构,如同宁波的藏 书楼伏跗室一样。正巧楼上走廊里站着一位淘米的老爷子,便问道:这里是枕碧楼 吗?老爷子说:是。又问:我能上去看看吗?他答得痛快:行! 走上楼梯,正南对着一小走廊,左右两侧各有两间屋,东边的要比西边的大, 分别住着两户人家。木隔断还在,花格菱没有了。后窗朝南,原来是有廊檐的,现 在把墙推到最南顶端,将房屋的面积最大化了。窗外原来是一个小花园,当年的眉 目,现在也能看得出,伏窗望去,虽然看不到花木扶疏,视野依然开阔,前面院墙 内还有一排南房,也非常整齐气派。后廊檐还在,非常宽,粗粗的圆木柱从一层的 地上一直伸到二层楼顶,楼下客厅的窗前成为了轩豁的凉棚,可以摆上桌子,花间 一壶酒,对影成三人了。当年,沈家本从清廷退职之后,就是在这个客厅里接见了 梁启超、沈钧儒等民国风云人物,包括袁世凯当民国大总统时派来的人,也是等候 在这客厅里,只是袁大总统请他出任司法总长却被他坚辞不就,杜门谢客。楼上的 书房,既是他藏书的地方,也是他写作的地方。只是他藏有的那5 万余册的书籍, 如今风流云散,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现在,人们对沈家本很陌生了,其实,他是一位非常值得我们记住的人。作为 清末维新变法中的修吏大臣,他是近代第一位称得上法学家的人,说他是我们法学 的奠基者,如同说鲁迅是中国文学的旗手一样,其地位与价值相当,是一点都不过 分的。即使我们并不大懂得清末在他主持下修订十余部大法那些繁文缛节的法律条 文,也弄不清他为锐意改革沟通中西而和以张之洞为首的“礼教派”斗争的艰苦几 何,在我们普通人看来,年代的久远,那实在有些过于复杂,或过于学术。但是, 只要看我们一般人都能够明白的这样一点:即几千年封的努力下废除的,就知道该 是多么的了不起,他确实是一位富有创造性的伟大人物。晚年的沈家本在这二层小 楼上著述立说,写下了35种 190卷的《沈寄簃先生遗书》,和《枕碧楼日记》等一 的批浩瀚的著作,是真正有理论有实践的大学问家。想起他在枕碧楼上写下的诗: “与世无争许自由,蠖居安稳阅春秋。”可以看出蠖居小楼他的心里其实并不平静, 阅尽春秋,是真的一种洞悉;与世无争,只是一种无奈而已。 站在楼上,沈家故居一览眼下。这是一座老北京典型的四合院,正房、东西厢 房和倒座房,都保存完好,屋脊翘起的鸱尾,有一处还映衬在蓝天中,是京城现存 的其它故居中少见的。烟霭迷蒙中,能看到不远处是一片鲜艳的楼群,这座灰色沉 稳而厚重的四合院与之对比,显得很是鹤立鸡群,仿佛两段历史在分割着空间,并 不谐调地横亘在眼前的现实中 靠东有一条夹道通向后院,据老爷子分析是仆人住的地方。他说你可以到那里 看看,那儿有一棵皂荚树,全北京也没有几棵这么粗这么老的皂荚树了。就是这院 子和这楼最后拆了,这棵树也得保留! 我先去了主院,73岁的沈家本最后死在这里。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13 年。他的辉煌,与他的失意,都在这里演绎。他是1901年应光绪皇帝之召,从保定 府(那时他在那里任直隶按察使),回到北京任刑部右侍郎,开始了他宏图大展的 生涯的,在以后的十年里,他删削旧法,制定新法,可以说叱咤风云。他就是在刚 刚回到北京的时候买下了这座当时被八国联军破坏得潦倒的吴兴会馆(他本人就是 吴兴人),然后让它和自己一点点兴盛起来。如果没有以后保守派激烈的反对,也 许,他和国家一样,都会更好一些。起码,他可以活得更长一些,这个宅院也会更 长久保持一些生机。 如今,看那每一间房屋,都让我想起沈家本的一生,仿佛觉得他的一丝游魂和 着清风与尘埃一起正在这里游走。现在我们会为他最后的成就而叹为观止,当初他 是持续18年连考三次会试不第,一直到43岁才终于考中了进士,命运比《儒林外史 》里范进强不到哪儿去。那时,他曾写下这样的诗:“曲巷自来车辙寡,懒随征逐 少年场。”如果当时他真的就这样萌生退意,和他父亲一样退隐归家,我国的一位 法学大家可就彻底没有了。看来,什么时候什么事,关键都在最后坚持的那一分钟 之中。 我又去后院看了那棵皂荚树,两人怀抱才抱得过来,真粗,树皮裂如沟壑纵横, 枝干遒劲似龙蛇腾空而舞。树的形象让人想起沈家本本人。 走出来,又碰见那位老爷子,他和我一起走出大院,站在门口聊起来。他告诉 我大门还是当年的,门楣上还有当年的彩绘。但门前的景象变了,原来是八字门口, 也就是门廊外左右是八字形的斜坡撇出来的,高台阶一阶一阶地越走越宽,左右都 是空场,可以停车停轿子。原来门口对面有一个大影壁,你待会儿到那饭馆里看看, 后厨房有一个高坎儿,就是当年影壁的底座。我对他说:那当年这宅子可是真够大 的。他立刻回应我:赶情!照现在说他得是个部长吧,能和咱老百姓住一样的房子? 再说了,他对咱们国家的法律有多大的功劳,不该住这样的房子吗?他死以后,后 来的人就不行了,把房子卖一个倒大烟的,最后让政府给没收了。这好地方也得分 人住!说着,他指着墙东边一块写着“沈家本故居”的牌子,又对我说:这几年才 想起立这么块牌子了,以前根本没有想起人家,哪儿有什么人来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