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1) 中国文人中,我第一个听说的是纪晓岚,那时候,我也就刚上小学。原因很简 单,我父亲是河北沧州沧县人,纪晓岚是沧州献县人,两县离着不远,父亲便以为 是老乡呢,很为家乡有这样一个编撰过《四库全书》的大文人自豪。现在想想,那 种自豪没来由,纪家肖家,插在祖坟上的香火差远去了,父亲多少有攀龙附凤之嫌。 印象最深的是,纪晓岚对对子是一绝,父亲说在老家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纪晓岚小的时候就是聪明绝伦,那时候,家里穷,他到了春天还穿着大棉袄,天热, 拿着蒲扇扇着,这一天从南方来了一位大官,看见他这样子很好笑,指着他脱口出 了一个上联:穿冬衣拿夏扇胡闹春秋,没想到纪晓岚听了不高兴,立刻对出下联: 到北方说南语不是东西。当然,父亲说的这则传说,不知讲过多少遍,听得我耳朵 都起茧。父亲一本破旧的《阅微草堂笔记》,翻烂了也没舍得丢。 知道阅微草堂在北京虎坊桥东侧,是我读中学的事情了。那时,我坐公共汽车 倒车,常常在这一站下车。站牌对面的晋阳饭庄,就是阅微草堂,当时一个院门, 广亮式,不算大,晋阳饭庄的匾额挂在门的一侧,门前有几级台阶,靠西一溜儿青 砖墙,不怎么打眼,和普通的四合院没有差别。殊不知里面是一座两进的大院,还 有纪晓岚手植的紫藤和海棠,有郭沫若题写的牌匾和老舍写的“庭前十丈藤萝花” 的诗。 前些天,去晋阳饭庄吃它的有名的过油肉和香酥鸭,才第一次走进去,转眼已 经几十年过去。北京城南这一带,文人故居云集,这是现在最堂皇的一处了,得感 谢季羡林等人的联名上书,2001年晋阳饭庄才从中搬出来,搬进旁边前些建的新楼 里,要不修两广大街时候说拆就拆了。 上中学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看到的院墙和小门都已经拆了,变成了马路的一部分, 现在露在外面的,是原来的第一个院落,所看到的中间一扇、东侧一扇门(现在的 入门口,西还有一扇窗,现在堵死了),都是原来这第一个院里的北房的门窗,如 今当成了大门用了(它对面应该有一排倒座房,显然也拆了)。满架的紫藤也顺着 白栏杆爬在这里,完全没有羞涩感地露在大街上倚门卖俏了。过去老北京一般街巷 里很少有树,更别说这样古老的紫藤了,都只是种在院子里自吟自唱,现在来参观 的人,会误以为以前纪晓岚就愿意把紫藤种大门口当成招牌,惟恐人们不知那样显 摆呢。 抬头看那拱券式门窗,镂空女儿墙,缠枝花卉的砖雕,都有些西洋味道,像是 清末民初的风格,那时西风东渐,喜欢讲究这种中西合璧式的建筑风格,哪里像 300 年前纪晓岚从岳飞后裔岳钟琪大将军手上买下的老府第?走进院子,应该是原来的 第二个院,现在成为了唯一的一个院子了,异常轩豁,两旁植以草坪,修建齐整, 地毯一般茵茵,完全是现代的味儿了。最后的一排北房,就是纪晓岚的书房阅微草 堂了,房里有启功先生题写的匾额,房外有宽敞的廊檐,廊柱上有一幅抱柱对联: 岁月舒长景,光华浩荡春;对面的房前也有一幅抱柱对联:虚竹幽兰生静契,和风 朗日惬天怀;一看后面题款写都写着纪昀,是纪晓岚自己写的。不过,那字写得可 不怎么样,和他的文章斐然的名气差了一个节气。而且,和以前拍摄下来的阅微草 堂的照片一对,这两幅对联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纪晓岚雅兴大发, 专为自己的书房写的呢。纪晓岚到是曾经专门为他的这个阅微草堂写过一首诗: “读书如游山,触目皆可悦。千岩与万壑,焉得穷曲折,烟霞涤荡久,亦觉心胸阔。 所以闭柴荆,微言终日阅。”可惜,这里没有找来刻录在四面地方,让游人一阅, 知晓一下为什么他要把自己住宅叫做阅微草堂。 也看见了紧靠北房前那棵有名的海棠树,挺拔的枝干高出房檐老高,浓郁的枝 叶把绿荫洒满庭院。在北京城南很多文人故居中都特别愿意种紫藤和海棠这两样树, 朱彝尊不仅在堂前种这样的树,还把自己的房子起名为古藤书屋,这两种树或许可 称之为文人树了。不过,纪晓岚的后人说,从他们祖上没有听说过院子里有这样的 紫藤和海棠,只知道有一棵青桐,还有太湖石,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说: “南城所有太湖石,为此第一。”这应该是可信的,纪晓岚爱石头,曾经自称为 “孤石老人”,那紫藤和海棠确实有些可疑。三百年来阅微草堂几经易主,多次改 建,变得面目皆非,是自然的事。况且,在中国文人中,再没有一个如纪晓岚一样 被民间传说演绎得肆无忌惮的了,存活在他身上的那些传闻,体现着是来自民间的 智慧和大众的心理或愿望。后人种下的那棵海棠,是为了说他和初恋情人的花边新 闻罢了(如今海棠树旁还竖一块石碑,专门写着这样的故事),还能编出“憔悴幽 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的诗句,愣说是纪晓岚48岁的那一年,自己夜里睡不 着觉爬起来写的呢,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岁月是最大的雕刻师,一点不假,站在阅微草堂的外面,它的西边本来还有 一溜儿房,阅微草堂的门牌是241 号,到西头的虎坊桥路口原来的白衣庵是281 号, 整整20个门,也就是说有20个院子,其中包括宜昌、三原、蕉岭、洛中、曲沃、杭 州、襄陵、翼城诸会馆,已经拆得空空如也,眼下是一片瓦砾,大概是要在这块空 场上盖楼。盖楼成为了我们城市建设最拿手的好戏。阅微草堂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像是缺少了众多叶子衬托的一朵干花,如果这一片楼盖起来了,它就彻底淹没在幽 幽的楼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