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故居记(1) 在南柳巷找晋江会馆,很好找,一打听,附近的街坊都会说:就是住过写电影 《城南旧事》的那个女作家吧?然后告诉我:就在40号和42号。一条普通的胡同和 一位作家,就是这样亲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条如今已经破旧不堪的胡同,文学的普 及率却高于书店。 应该感谢北京的几位专家的呼吁,保护这处晋江会馆,建成林海音故居,才免 于让它履为平地,它北边的北柳巷已经在顷刻之间履为平地,做为椿树地区三期危 改工程,推土机正在它的前面轰鸣。 我先到42号,站在不大的门口,我有些迟疑,进了院子之后,看到的只是北侧 的一溜儿后山墙和南侧一溜儿后盖的小房子,这两侧的房子把中间瘦长的过道挤成 了逼窄的一条影子,如果这就算院子的话,这院子也实在太窄,一点儿都不像林海 音笔下描写过的晋江会馆,心里的迟疑越发加重。 院里一位妇女,毫不犹豫地告诉我:这就是晋江会馆,没错!她指着紧靠北山 墙旁的一个下水井的铁盖对我说:前些日子在这儿挖坑安自来水新管,看到这房子 的地基可深呢,而且挖出好多瓷器的碎片,可是个深宅大院。说着,她拉着我走到 院门口,指着一侧的一个抱鼓石门墩对我说:本来两个门墩的,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你看那门墩的地方才是原来大门的边,你再看,原来的门框还在呢。她这样一说, 我发现刚才看得不仔细,竟然忽略了这个门墩。这就是林海音小时候常常倚着门口 看骆驼、看那个疯女人、看胡同口像唱梨花落耍着铜锣卖酸梅汤的小贩的门墩?破 损的门墩那一侧盖出来两尺多宽的房子,院门缩小了近一半,原来的大门应该不小 呢。 不过,还是没有打消我的疑虑,因为这院子里根本没有正房,即使正房在40院 里,大门开在这里,也不合老北京四合院的规矩,晋江会馆当初盖得不可能这样不 伦不类,起码应该在42号院子里北山墙那里有一个月亮门,再不讲究也得有个小屏 门才对。这位只住在这里二十来年的妇女,解释不了我的问题,但她很热心地说: 40号院有个王大妈,她在晋江会馆住的年头最长了,我带你去问问她吧。 40号院让我豁然开朗,一个老北京典型的四合院,虽然新搭建出了一些小厨房, 但四围的房子都还非常的齐整。北房五间,前出廊檐,起码有两尺,朱红的廊柱还 在;南房、东西房各三间,南房也有廊檐,稍窄一些;东西房两边各有一块小小的 空地,可称之为小院落,这是讲究的布局,按照邓云乡先生的说法,“这种盖法, 多为宫廷、园林的格局。”这块地方,本是种花草置山石的点缀之地,这里西侧盖 房一间,是原来的厕所,房前有高高的青石台阶,院里街坊说是为了踩上去晾衣服 的。很显然,北房是正房,院子开阔,三棵老槐树布局很合理,正房前左右各一棵, 院中间一棵,都高出房子一倍多,枝叶参天,年龄和这院子一样,起码都是百岁以 上的老人,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一树一地都是如雪的槐花。 可惜,王大妈不在家,她住的南房中间那间屋子门上挂着锁。不过,围上来的 院里的街坊们,立刻解释清楚我的问题:晋江会馆原来是两道门,42号那是一道面 朝胡同的大门,进了大门是晋江会馆轩豁的过道,南面的院墙外是建宁会馆,往北 拐是第二道门,才是进里院的大门,王大妈现在住的房子就是这道大门的门道。从 王大妈东边屋里出来的一个男人指着王大妈屋前面告诉我:这里原来还有一道影壁, 影壁两边有月亮门,我们家的边上原来还有个后门,可以到后面的花园去玩,但我 不知道那个花园算不算晋江会馆的。 我彻底清楚了晋江会馆的格局,这样的格局,不仅讲究,也体现北京人的智慧, 南柳巷是南北走向的胡同,临街开门,一般正房要朝西,不是最好的选择,晋江会 馆开两道门,避免了这样不足,门中门,院中院,还有影壁和月亮门的若隐若现, 使得这个其实只有一层院落的晋江会馆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 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我知道了刚才和我讲话的那个男人姓龚,除了王大妈, 他家是住这里最久的人了,王大妈是北京人,他家祖籍台湾,父母是晋江人,他就 是出生在这个院子里的。林海音住在这里的时候,和他的母亲、王大妈都认识,1990 年和1993年,林海音两次来到这个院子里的时候,都拉着这两位老人站在大门口照 过相。“在台湾澳门香港的报纸上发表文章的时候都配了这照片,林海音都给我母 亲寄来过呢。”龚先生对我说,其他街坊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告诉我:王大妈原来是 干‘为人民服务’工作的。起初我没听明白,后来我明白了王大妈是晋江会馆的佣 人。他们是怕说佣人不好听,伤害了王大妈。其实,佣人也是老百姓,看《城南旧 事》,林海音把里面的佣人宋妈写得多么慈祥善良。当然,我知道,这个王大妈可 不是宋妈,他不是林家的佣人,因为林家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是最难的时候,当时, 林海音的弟弟因抗日被日本鬼子杀死在大连,父亲去大连收尸后回来气愤不平吐血 而死,家里日子日渐艰难,她妈妈只好带着全家八口搬到这里住,因为是晋江老乡, 住在这里可以不收房钱。 所有这一切,这里的街坊都知道,而且我说1991和1993年林海音来过这里两次, 他们立刻订正我,不是1991年,是1990年。他们还指着北房靠西的两间很有感情地 告诉我:林海音就住这两间房子,这是她在北京住的最后的房子,她是从这里离开 北京到的台湾。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有些伤感,让我不禁想起在《城南旧事》 中那个疯女人和妞妞离开这里、离开北京的那个雨夜,小英子送她们离开这块故土 的时候雨水从人家的房檐直落在头上、脸上、身上的情景。一个地方,和一个人情 感的心理空间,和一个时代的历史空间,密切联系一起,这个地方才有意义吧?我 没有想到,这些老街坊对林海音如此熟悉,这多少让我吃惊,让我感动,他们直到 现在还把林海音当成自己的老街坊,而且是为了这个院子、这条南柳巷、这块城南 贫民旧地扬名的老街坊,甭管怎么说,她走得有多远,出了多大的名,都是从北京 城南、从这个晋江会馆里走出来的。我想,如果林海音地下有知,也一定会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