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五条 胡同常能给我意外的收获,胡同无论长短,都像是缓缓展开的一盘电影胶片, 总会有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物,或根本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就像电影里突然出现 节外生枝的跌宕,出现萍水相逢的惊喜,让我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像有了悬念似的。 每一次去胡同出门之前,心里总要想,这一回,会能够碰上谁? 在棉花胡同五条的西口,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小脚老太太,我只是向她 打听路,没有想到她老人家就是胡同为我今天上演的电影的主角。她长得身材爽朗, 眉清目秀,虽说满嘴只剩下一颗门牙,但仍然能够想象得出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坯子。 老太太很健谈,我是问她您是住这儿的老街坊吗?引起她的话茬子开了闸门的, 她告诉我他们家住在这里100 多年了,四辈人都住在这儿。她伸出干葱似的瘦削的 四根手指,然后指着五条靠南把口的一个小商店说,我们爷爷原来就是在这儿开的 一家油盐店的铺子,叫泰昌号。我们家一直就住在棉花胡同24号。我看出来了,泰 昌号和24号原来是连在一起的,前店后院,一家子连做买卖带过日子,是那时的小 户却殷实人家。 她指着五条路口把北的一个房门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一个麻刀铺,开铺子的是 一个罗锅,他有两个老婆。说起这一带来,老太太如数家珍。我继续请她给我讲古, 她对我说,棉花胡同一共有九条,现在头条和上二条都拆了,其余的几条还在。早 先年间说:人不辞路,虎不辞仙,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说是唱戏的名角住在百 顺胡同的和韩家胡同的多,其实,住在这儿的也不少。说着,她向我例数头条住过 贯大元、三条住过于连全、六条住过赵桐山、七条住过裘盛戎、李少春、八条住过 金少山、九条住过马福禄,我们五条住过叶盛兰。别说我们旁边的山西街还住过荀 慧生,椿树胡同还住过余叔岩和尚小云呢。你说多不多吧? 看老太太说起他们,像说自己的亲戚那般的亲切,真有些为她为这些都已经逝 去的老艺人,也为这些条胡同感到欣慰。一条胡同,正是因为有了这样活生生的人 才有了生命的气息,更何况,这是些富予艺术生命的气息。即使岁月变迁,这些名 人故居已经是人去楼空,却一样是小巷长忆,细雨梦回,空气中都还荡漾着他们唱 腔的韵律。 如果不是后来走来一个小伙子,老太太不会走。小伙子对我说:你别听她瞎讲, 她老了,脑子都糊涂了。老太太不乐意了,反问小伙子:我脑子怎么糊涂了,哪儿 说的不对了?等听完小伙子的白乎之后,老太太早不见了。我一人从五条西口走到 东口,见到好多老宅门都像是叶盛兰家,不知道哪一家确实。心里有些埋怨那个小 伙子,莽撞得把老太太气走了。折回西口,走到24号院,希望老太太在那儿。还真 在院子里,好像有意在等着我似的。我问老太太叶盛兰住在几号啊?我没找到。老 太太走出院子,对我说我带你去。我要搀扶她,她甩开我的手说没事,我身子骨好 着呢。我问她您多大年纪啦?80整,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哪儿像80的老人?踩着 小脚,像踩着轻松的点儿,她领我一直快步走到东口(一路上还指点着那些老宅门, 其中一个是当时名医魏龙骧的老宅,魏是京戏票友,许多住在附近的京剧名角都到 这里来看过病,曾联合送他一幅“仁术可风” 的匾),指着路北的7 号院告诉我 这就是叶盛兰的家,后来把人家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批斗人家,死得早,挺惨的。 听说人家的后人搬到龙潭湖去了。 院门很古朴,红漆班驳脱落,但门簪、门墩都还在,高台阶和房檐下的垂花木 棂也都还在。我走进院子,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虽东厢房前盖出新的小房,院子的 基本面貌未变。我走出来问老太太进门的地方原来是不是有个影壁啊?她说我记不 清了,我还是原来查卫生的时候到他们院子里来过,这一眨眼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 了。 想起放翁的诗: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穷。叶盛兰活着的话,今年90, 比老太太大10岁,心情大概和老太太是一样的。 往回走,走到一个小胡同口,老太太对我说,你从这儿穿过去就到山西街,荀 慧生的老宅子就在那儿。我想把老太太送回家,刚走几步,老太太摆摆手:趁天没 黑,你快去吧。多么好的老太太,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心里很感动,临别的时候 问您贵姓?她说姓尚,我说那您和尚小云一个姓啊!她立刻开心地乐起来,笑开了 只剩下一颗门牙的嘴。 2005-04-30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