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春和鸣春社(1) 菜市口东南角有条东西走向的胡同,叫北大吉巷,靠近胡同东头,有京剧名宿 李万春先生的故居。听说这片要拆迁,最近来的人特别多,那些老街坊没等我开口, 就先问我了:是找李万春老宅子的吧? 李万春的这座老宅子,在北大吉巷22号,是京城里典型的倒座四合院。大门朝 北,门框上一个大大的福字,近一个世纪的光阴过去了,依然清晰,色彩未褪;门 柱上方有戗檐砖雕,下方有汉白玉墙腿;大门两侧,西有一块、东有四块栓马石; 都是在整条胡同里非常扎眼的。 进得院子,最打眼的是一道屏门,屏墙是从东西厢房的北山墙外单独砌出来的, 磨砖对缝的青砖,宽于山墙,厢房前后接出的小房的红砖,明显劣质于青砖,打补 丁似的,在青砖墙前很显眼。屏门西侧的靠山影壁没有了,屏门保存得还完好,前 后砖雕上富贵吉祥的篆字和花草雕饰,都须眉必现,真算是历经风霜而不凋的万幸。 这座院子,正房为南,倒座房为北,各三大间,当年都带有宽敞的走廊,正房 的这一痕迹非常明显,虽然廊子都搭建成了房子,但西边要通向后面的小院,所以 必须留出空间,一根朱红色的廊柱,像是旗袍开缝中伸出的一条腿,便露在外面, 泄露出逝去时光里的一些秘密。通往后院的是一个门道,门洞上方的墙上有一块硕 大的菊花砖雕,逸笔草草,刀锋流利,是民国早期的风格,有些韵味,和现在不可 同日而语。 见我望砖雕出神,从南房出来一位老爷子,指着砖雕告诉我:文化大革命的时 候这上面都给糊上泥了,前些年我那孩子才把泥扒下来,现出了原样。我对他说: 亏了糊上泥了,要不没准就给砸了。老爷子说:那是,那时候我这屋里住着李万春 的母亲(李父1955年去世),后院里住着李万春两口子。心想,哪个红卫兵闯进到 这里来,瞅着不顺眼,砸了它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走进后院(其实是西跨院),北边有一间房,西边有三间房,这三间房子和院 子里所有的房都不一样,其它的房子都还是老四合院的旧模样,这三间房高出一大 截,且有女儿墙,门窗都是砖券拱形,西洋的味道很浓。这就是李万春住的房子, 据说前几年墙上还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迹,字迹从来比人活得年头长, 李万春都去世整20年了,字还在墙上顽固地留着。可惜现在看不见了,应该留着它 才好,那是历史的物证,是流逝的岁月留存到现今的眼睛。 老爷子告诉我北边的那房子原来没有,是后盖的。文化大革命中,军代表占了 他现在住的房子,军代表撤了,返回原籍,军代表的儿子住了后院李万春的那三间 西房,现在人家有了楼房住,不来这边住,房子一直锁着。老爷子朴实几句话,短, 却浓缩了一段历史,许多老宅子就这样改朝换代,宅第换新主,衣冠异昔时,徒留 下曾经沧海的慨叹。 老爷子送我出院,走到前院那排倒座房前时,指着房梁对我说:以前这里画的 都是戏牌呢!前些年还能看见。我不懂什么叫做戏牌,以为是以前的戏码,怎么能 够画到房梁墙柱上面呢?忙向他请教,老爷子告诉我是那些京戏里场面的绘画,全 是彩色的,非常漂亮。我明白了,这符合这座院子的特点。这院子原是余叔岩的老 宅,当初余叔岩看中了李万春,收为义子,亲授《八大锤》,并让李氏全家搬进这 座老宅来住。相传李万春的父亲花了4500大洋买下这座院子,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两代梨园名宿,雕梁画栋,全部画的是戏牌,当然是别的老宅绝对没有的了。 走出李万春的老宅,斜对门 21 号和19号,是李万春当年创办的鸣春社,像当 年余叔岩亲授他自己一样,亲自传授一帮年轻的弟子。这时候的李万春已经是武生 的名角,长靠短打箭衣猴戏,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关羽武松黄天霸的扮相和武 功,让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他担当鸣春社这个老师,是叫得响的,京剧界的传承就 是这样在道义中自觉与不自觉完成的。 我先进的是19号院,院子很拥挤,再进21号院,虽然格局一样,却一下子显得 很轩豁,正房子和倒座房各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院里有一株香椿,两棵石榴, 香椿有些枯萎,石榴树却很旺盛,累累的石榴压弯了枝头。面相慈善的女主人告诉 我:原来这院子还有一棵杏树和一个葡萄架呢。原来也没有东厢房,和19号院是打 通的,孩子们翻把子好有宽敞的地方呀。正房原来是说戏的地方,倒座房是学员们 住的地方,西厢房是原来的厨房…… 正聊着,男主人推着自行车进院了,热情地拿过板凳,非要我坐下聊。石榴树 下的阴凉里,清凉得很,也安静得很,虽然和喧嚣的两广大街只隔着一排房。也许, 只有坐在这样的院子里,才多少能够体味到老北京的味道,如果再有一杯茶或酒 (主人是非要沏茶的,被我拦住),花间一杯酒,把酒话桑麻的情致,是区别于坐 在高楼的落地玻璃飘窗前啜饮咖啡的情景的。 聊天中,我知道了,解放前夕,鸣春社停办(1948年)。这院子卖给一位姓郭 的中医手里。解放后不久,这位中医害怕私房主一顶剥削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就非常便宜地(1600元)卖给他家。其实,那时他父亲只是一个赶大车的,如果不 是这么便宜,也买不起。谁想到,院子买到手,罪过从中医那里转移到这里。文化 大革命期间,院子被占,老人被扫地出门,赶回河北老家。当时他石油专科学校毕 业,分配到大庆搞石油勘探,一直到前些年退休回来,一直为要回这院子而奔波。 80年代初期,落实政策,房管局要以每间房子100 元的价钱收购,父亲生气地说: 就是院子都烂成瓦片,我也不卖。房管局便要这些年一共5600元的维修费。这些年, 是别人住,我们根本没住,而且,他们把房子挑了顶,破坏了原来合瓦顶的老样子, 还得跟我们要维修费。荒诞的年月里,这样荒诞的事,只能够让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