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1) 那天去看朋友,车子开过菜市口往南拐进西边的南横街,才发现打通了菜市口 之后,南横街的一大段和原来的北半截、丞相好几条胡同早已经没有了。也许是因 为好久没来这里了,眼前的一切,竟然很陌生,仿佛不认识一样。 过了几天,专门去菜市口,还是像不认识一样,东北角的菜市口百货商场,东 南角的电影院、家具店,西南角的新华书店、食品店和五金电器店,西北角的菜市 场、上海的美味斋餐馆、和传说是大奸臣严嵩题写牌匾的鹤年堂药店,都没有一点 影子了。矗立起的高楼和广告牌代替了它们,拓宽的马路和围栏围起的正在修地铁 的工地,把它切割得七零八落,让它们面目皆非。一条街和人生一样,不过短短几 十年的时间,却已经真的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心里才觉得这条菜市口街对自己曾经是那样的亲切, 就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突然间远离我而去,再归来时却已经是不能相认。 第一次路过菜市口,是童年,大约也就6 岁的样子,是个清明节。母亲一年前 去世,墓地在广安门外,父亲带我和弟弟去给母亲上坟,回来的时候,在广安门下 的车,一路走回家,可以每人省下5 分的汽车票钱,三人就是一角五分。那时候的 广安门还比较的荒僻,郊外的感觉非常明显,刚刚下了公共汽车,天已擦黑,路旷 人稀,心里还有些怕。走到菜市口,渐渐灯红酒绿才热闹了起来,父亲就用省下的 第一张车票的5 分钱,为我和弟弟买了一包糖炒栗子,边走边慢慢地吃,能吃到珠 市口,父亲再用剩下的第二个5 分钱,买第二包栗子,能够吃到前门,就快到家门 口了。以后每年的清明节,父亲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如法炮制上演着同样的关于母 亲和栗子的情节戏。菜市口最早的记忆,是和父母和栗子联系在一起的。 27年前,刚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家离菜市口不算太远,常常到这里来买东西, 结婚时候买的唯一的一个五斗橱和两个书柜,就是从东南角的家具店买的。那时候, 买家具还要工业券,好不容易碰上有五斗橱,兜里却没有那么多工业券,又怕回家 取工业券回来五斗橱再让别人给买了去。急得没办法,跑到离菜市口不远的校场口 的同学家,同学不在家,他的妹妹替我翻箱倒柜,凑齐了工业券,直奔菜市口,一 看五斗橱还在,心才放进了肚子里。27年过去了,多次搬家,许多家具都换了,这 个五斗橱一直没省得丢。后来,孩子读大学,需要一盏应急灯,跑遍了北京城,哪 儿也没有卖的,最后竟然也是这里西南角的电器店里买到的。最有意思的是孩子还 没出生的时候,继母还在世,我到菜市口菜市场买菜,正好碰上卖螃蟹的,因为那 时兜里的“兵力”实在不足,只拎回三只螃蟹,回家我们三人一人一只。 菜市口,连带着那么多难忘的记忆,一下子就和我一起走过了人生的大半。 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菜市口是一条比我要老得老的老街。一般人以为菜市 口只是过去杀人的地方,特别是曾经杀过谭嗣同戊戌六君子而更让这里因血腥而有 名。看过很多写戊戌六君子的诗,惟有唐照青的诗让我难忘,唐当时在刑部当官, 亲眼目睹了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头,所以诗写得情激辞切,特别是他把六君子临刑 前各自的神情表现描摹得格外真切:“林君最年少,含笑口微吷。谭子气为降,余 怒冲冠发。二杨默无言,俯仰但蹙额。刘子木讷人,忽发大声诘……”这里的林君 是林旭,谭子是谭嗣同,二杨是杨锐和杨深秀,刘子是刘光第,奇怪的惟独没有写 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但读完这样的诗,再经过菜市口,看看早已经物是人非的这 个地方,心里很不滋味。 当然,把菜市口仅仅说成了杀人的刑场,其实是不准确的。匍匐在这一带低矮 的老房子,现在显得破旧了,但在明朝或者上溯到金代,这一带在京城是相当繁华 之地,现在从它附近还有包括法源寺报国寺在内的那么古寺的遗址,和如星花灿烂 遍布在四周胡同里的那么的名人故居,可以充分地看出。远的不说,鲁迅先生最早 来北京就住在南半截胡同里写下的《呐喊》和《狂人日记》,戊戌变法的在重要人 物康有为、谭嗣同的故居在上斜街和北半截胡同,林则徐、张之洞、龚自珍、吴梅 村、邵飘萍、林白水……太多的名人故居散落在这附近。如今热热闹闹的北京胡同 游,能有多少耐心和细心到这些地方凭吊一番呢?它们像是藏在房檐瓦缝间凄黄的 荒草,在密如蛛网的胡同深处摇曳。还有民国元年孙中山大总统来北京曾经住过的 粤东会馆,李大钊在五四运动前夕办过的《晨钟报》的报社,离它更近,分别就在 南横西街的路东和原来的丞相胡同的路西。想起三十年代许钦文先生写过的《菜市 口》中说过的,他屡次同孙伏园在月下从公用库走到菜市口,说声“明天见!”孙 进丞相胡同看校样,他回绍兴会馆写稿的情景,时代气息和文人气息那样的浓郁, 不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却能够说真的是斯是陋巷,惟吾德馨。 如今,这一切大多不存在了,记得当年在扩路的时候,曾经有多名学者呼吁保 留这些历史的遗产,可是还是没有了,那些言情真切的呼吁都飘散在遗忘的风中。 在城市的建设中,惟利是图的房产商和只要政绩工程的官员,和推土机合谋一起, 轻巧地就将它们履为平地,让那么多的历史轻而易举地就埋入地下,只能够化为了 城市的瓦砾碎片。道路和高楼真的就比历史重要吗?一座古都,如果没有了那些历 史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取而代之的都是一些宽马路和簇新的楼,和别的大都市又有 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