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园和孙公园 肖复兴 那天,我独自一个人跑到梁家园和孙公园胡同。从小我就对那里感兴趣,望文 生义,从名字看,就比它们附近的什么铁胳膊胡同、大沟沿胡同之类的要好,总觉 得那里应该如花园一样的漂亮。说来有意思,小时候我住的大院里,一个长得漂亮 的女老师在梁家园小学当校长,两个漂亮摞一块,更觉得漂亮。 事实证明,我小时候的想像没有错。看到历史和我的想像叠印一起的时候,就 像梦变真了一样,让我兴奋。这一带确实曾经是一片漂亮的园林,亭台楼阁,林木 花圃,据说这一带的芍药在当时京城最富盛名。特别是还有一片湖泊,水波荡漾, 莲花满塘,当时有诗赞叹:半顷湖光摇画艇,一帘香气扑新荷。现在,是真的难以 想像了。我一直对这一点非常感到奇怪,那一片恣肆汪洋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后 来又到哪里去了呢?望望现在眼前不见一滴水珠的地方,只能感叹时光真是一位雕 塑家,能够把一切雕塑得面目皆非。 梁家园是明梁梦龙的私人花园。明嘉靖年间北京城建了外城,很像如今城区扩 大一样,房产便也随之开发到城外,私人府邸和王府花园自然首当其冲,现在的思 路和明朝并没有太大的发展。在明朝,这一带是属于金元时的废城,正好有空地, 金元时留下的护城河有水,在南面一点就是潘家河,潘家河沿住着当时的水利专家 潘季训,潘和梁都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一为工部尚书,一为吏部尚书,一个有技术 有地位,一个有权势有金钱,水引到这里来,该不是难事。清颐和园也是平地出湖, 同样一个思路和水路。 孙公园建得晚些,是明崇祯进士孙承泽建的私人花园。比起梁来,孙是文人, 他写的《天府广记》《春明梦余录》流传至今。他的园子里有研山堂、万卷楼、碧 玲珑馆,当年朱彝尊有集孙承泽句专门赞誉研山堂:图书留客少,花药闭门多;兴 每耽丘壑,衣从挂薜萝。还有后来洪昇的连台时髦好戏《长生殿》首演而轰动京城 的大戏台,更是当时城南的盛世胜地。研山堂、万卷楼、碧玲珑馆,光听听这些名 字,云卷云舒的书卷气,就和梁家园不大一样,一个若是现在的“富贵园”,一个 就是当时的“现代城”了。 当初梁家园和孙公园像是并蒂莲一样,紧挨一起争奇斗艳;如今它们也紧挨在 一起,花是彻底凋谢了,密如蛛网的胡同里破旧低矮的房屋,大概是它们繁衍出那 些错综交织的根系吧,杂乱的挤成一团。如今在琉璃厂的南面,在南新华街和魏染 胡同之间,梁家园东西胡同,前后孙公园胡同,都是它们的地盘,只是被后来住进 来的人们像切豆腐一样切割成零散的一块一块。就是有旧时王谢堂前燕,也飞不到 这里寻常百姓家了。走在这样的街巷间,只能够让人涌出这样的感慨:多少前朝兴 废事,尽入渔樵闲话中。 其实,到清顺治和康熙年间,这里还有烟水迷蒙,顺治时的诗人王渔洋和陈廷 敬分别有诗:此地足烟水,当年几溯游。水泛忻始游,波摇骇流目。康熙时诗人顾 嗣立有诗:浮埃卷尽空林丘,清波摇荡张融舟。都可以看出当年的水还不小呢。乾 隆四十四年(1779),梁家园东还建起寿佛寺,香火缭绕,但水已经是没有了;同 治八年(1869),李鸿章让淮军出资,买下孙公园的一部分,改建成安徽会馆,保 留下戏台和碧玲珑馆等地,成为了戊戌维新者活动的重地。也就是说,即使到那时 梁家园和孙公园已经变化很大,风光也不减当年,即使到民国时期,余棨昌著的《 古都变迁记略》中,还特别记载:“北平大学医学院、豫章中学、安徽中学均在孙 公园。”想想,一条胡同里,居然有大学还有中学,是什么样子。可以说,风光破 败起码是在这之后。 如今此地胡同倒还安静,只是周遭的院落都拥挤不堪,寿佛寺改成宣武公安分 局,前孙公园胡同里的会馆都变成了大杂院。紧靠东口的渭南会馆大门凋敝,让我 不敢认;它对面的朝邑会馆,高高的台阶,老木门写着“不许进院”,说明不少人 愿意拜访;它旁边的锡金会馆是个四进四出的大宅院,每个独立的院子里都有一株 古槐或老枣树;再西边一些的广州七邑会馆,幽静的夹道,房檐和院墙伸出来的老 树枝桠,像是时光恍惚的手臂;沧桑之中,都多少还能书写一些往昔的辉煌。特别 是拄着拐杖坐在门前晒太阳的和带红箍站在街上巡逻的老太太,对于我的提问,虽 然耳有些背,总是给予我耐心的解答,带着我找那些老宅门,让我想起我的老母亲, 也想起并不都是十分遥远的历史,也许,她们是最后的见证人了。 终于在后孙公园北面的一条往西弯曲的窄胡同里,找到了安徽会馆。这是李鸿 章在清同治七年到十年(1868—1871)改建的。这里应该是原孙公园的一部分。会 馆颇具规模,东西和中路三大庭院,每个庭院都是四进院落,并有夹道相隔。最北 面是其最辉煌的地方,花园和戏楼都在那里,这是一般会馆里绝对没有的。如今花 园没有了,但戏楼还在,新涂饰朱红大漆的双步廊悬山顶,在一片灰瓦中浮露出来, 煞是醒目。街人指着一个大白铁门告诉我:你使劲敲,里面有人。我“嘭嘭”使劲 敲,果然走来一个人,问清我的来意,真不错,不仅替我开门,带我参观,而且外 带讲解。 这是后门,从碧玲珑馆到中间的供奉祖宗佛仙的楼阁到戏楼到最前面的客厅文 聚堂,四座建筑依次排列,正门应该是再南面,是百姓的大院了。戏楼是中心,里 面装修一新,舞台是二层,上层可以悬制布景,看台也是二层,四周围栏镂空,墙 上有雕刻图案,一直到舞台的两侧,颜色簇新,刚刚完工不久,只是刻工粗糙,到 舞台上用手摸摸,竟然是石膏贴上去的,一扣就掉。一期工程完工了,也只能待在 这里,窄小的胡同车进不来,进来了也没处停。偌大的戏楼,像是穿上了新嫁衣的 老姑娘,要想嫁出去,一时也难。许多事物就是这样,颓败下去容易,再铸辉煌, 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伤着骨头连着筋,不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