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胡同(1) 虽几乎被建筑工地包围,街的西部不少已经开始拆毁,铁门胡同不能算全须全 尾,基本还完整。在城南,这是一条不被人重视却是非常值得一走的老胡同。它南 北走向,有点斜,位于菜市口的东北角,紧靠着原来的“菜百”(以卖黄金首饰著 称)。在旧京城,铁门胡同很有名,清时杀人的法场就在旁边,戊戌六君子就是从 这条胡同的南口为起点一溜往西次第排开,被一一砍下了头颅。据说,断头者的鲜 血都流进铁门胡同的一条暗沟里,当地人称血沟。文化大革命挖防空洞,人们还发 现了青石板下的血沟。 当然,铁门胡同铁字的森森寒光,并不是因为靠着杀人之地而得名。明时,这 一带是料虎训熊喂鹰之地,附近才有了虎坊桥、喂鹰胡同(今未缨胡同)。清人《 箕城杂缀》中说:虎坊桥“其西有铁门,前朝虎圈地也。”铁门就是虎圈边上铁栅 栏门,胡同由此得名。有意思的是,后来在它旁边出现以棉花地而闻名并得名的棉 花胡同的一到九条,两者比邻而肩,阴阳相济,冰冷坚硬与温暖绵软,都只是历史 的巧合,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那天黄昏,我去铁门,从胡同北口进去,走不几步,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要找 的宣城会馆。300 多年的历史,这大概是这条胡同里现在最老的遗址了。它旁边还 应该有广信会馆,但是,已经看不出任何眉目。宣城会馆的大门虽破旧如龙钟的老 者,佝偻着洼陷下去一截,却还顽强挥洒着当年的影子,一眼就能够看出它的与众 不同。走进门,迎面是八檩的宽阔过廊,廊前一株老椿树。穿过窗棂木纹清晰依旧 的过廊,后院的一排正房已经拆空,柁与檩恐龙骨架似的呆呆地和远处工地的脚手 架对峙。让我更加吃惊的是,院子的南部都已拆空,而北部却还住着人。院子里到 处是碎砖乱瓦,一株老枣树疏枝横斜,没长出一片叶子。 站在荒芜的宣城会馆,真感到时光的无情,想当年,顺治六年,诗人施愚山中 了进士,从安徽宣城老家进京,就住在这里。北京城南会馆有几百个,宣城会馆并 不有名,却是因施愚山而有了名,曾经也是以文会友,以酒佐诗,极尽一时之盛。 不过,想顺治十五年的进士王渔洋,只比施愚山小15岁而已,再路过这里时写下的 《过宣城馆有感》诗中说:“无复高人迹,空闻鸟声喧。”不过才十几年或二十年 的光景,不也是开始空荡荡了吗?再看施愚山自己当年写下的诗:“书声不敌市声 喧,恨少蓬蒿且闭门。此地栖迟曾宋玉,藓墙零落旧题痕。”好像他早已经有了预 感似的,这里早晚得藓墙零落,蓬蒿闭门。 继续向南,走到和棉花五条交叉口的时候,遇见一个老太太,问她知道不知道 文昌馆和笑社的旧址?这是铁门胡同的另外两景,京剧宿将陈德霖,年轻时候在文 昌馆唱过戏,一时地以名传。民国元年,苏州作家包天笑和笑社也都住在这条胡同 里,他们写稿子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京报就在魏染胡同,出南口往东走,只隔着四 川营一条胡同。老太太想了想,告诉我,包天笑没听说过,笑社好像在49号院,早 拆了。然后指着北边路东的一座二层楼说:文昌馆好像就是那儿,日本人后来改成 了澡堂子。 当年笑社有一幅木制的楹联:此地在城如在野,斯人非佛亦非仙。曾引来不少 好事者观赏,那是一代文人的心态和追求,不过,也可以隐约感到那时铁门胡同的 闹中取静,几分超然物外的样子。如今,四周到处在拆房子,喧嚣一片,尘土飞扬, 用施愚山的诗句只能说是“书声不敌市声喧”了。 我又向老太太询问桂馨斋,这是家乾隆年间开张的酱菜园,附近的百姓没有不 知道的,就在南口,门脸朝东。它的酱佛手最有名,曾经是进贡朝廷的贡品,深为 慈禧太后喜爱,曾特别赐予六品顶戴,惹得铁门胡同得了传染病似的,开了好多家 酱菜园。据说一直到解放前,那六品顶戴还供奉在桂馨斋的堂前,成为了最好的广 告招牌,无异于现在店铺墙上挂满领导的题词和合影的照片。民国时的《燕京访古 录》中说铁门胡同有72眼井,“其地多制酱局,需水多,盖缘此也。”我问老太太 真的有那多眼井吗?老太太说是,我们院子里就有井,屋子里还有井眼呢。 这时走过来一个小60的男人,手心里把玩着两个油核桃,显然在一旁听半天了。 他对我说:我跟你说这条胡同最值得看的,得是安庆会馆。你知道吗?陈独秀当年 就住在这里,孙中山当了大总统,来北京也到过这里,鲁迅也来过。解放初期,院 子里住着一位姓方的方先生,以前给孔祥熙当过秘书,那时没饭辙了,方先生给毛 主席写了封信,后来每月从街道办事处拿钱,每月15块钱。别小瞧了这条胡同!一 幅学问大的样子,明显对老太太的介绍不大满意。 他指指我身后的一座宾馆,告诉我安庆会馆就在这个位置上,七十年代盖这座 楼时,那时是玩具厂,把它给拆了,真可惜啦!安庆会馆是铁门胡同里最漂亮的, 到现在我还能画出来它的门楼、院子和那二层的灰楼。我告诉你,墙都是带刻花的 砖雕,院子里有抄手游廊,楼里全是木地板,楼梯悬空在外面,楼前是花园葡萄架, 楼后是专门养花的花房。说着,他用核桃尖在墙上为我画了起来。我看见,老太太 蹲在地上,用小石子也画了起来。早已消失了三十多年的安庆会馆,那一瞬间在地 上、墙上和他们的眼睛里都辉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