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来街 形象,是旧时京城地名最显著的特点之一。无论雅俗,无一处无实实在在的来 历,这来历,一般都是极其具象,哪怕是雅得充满唐诗宋词的意境,哪怕是土得掉 渣儿,都非常生动,都能够让你或拈花一笑,或会心一乐。不像现今的地名,皆以 新楼盘平地而起找一些或古或洋或不古不洋的吉利富贵之词填充,其抽象之味愈浓, 脂粉气和媚俗风四溢。 宣武门迤西的象来街,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街名,既具象,又很雅,诗意盎然。 在北京,以动物为名的街道有许多,马甸、牛街、虎坊桥、猪市口(今珠市口)、 鲜鱼口、鸭子桥、喂鹰胡同(今未缨胡同)、骡马市大街……总觉得没有一个能够 赶得上象来街。象本身就含有吉祥之意,象庞大的体量、憨厚可爱的形象,也是其 它动物无法比拟的。象来—— 一个主谓结构(这样词组构成的地名,在北京很少 见),把一大群大象甩着长长的鼻子,迈着笨拙的步子,缓缓而来的样子,一笔勾 勒出来,颇似电影里慢镜头。象来街,便也跟着镜头一起淡进淡出,水墨画一般, 给人美感和想象。 为象来街取名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心里一直佩服。象来街在象房旁边,现 在宣武门十字路口西北角那幢十层的楼房即是。有案可稽,明《工部志》说它是明 弘治八年(1495)建的。那时的大象并不是现在动物园里宠物,而是参与朝政的礼 仪,清人书中记载“午门立仗及乘舆卤薄皆用象。”据说,那时的象是分等级的, “先后为序,皆有位号”,即使是吃的食物,也是分“几品料”的,煞是了得。百 官进朝入毕,象会立刻“以鼻相交,无人敢越而进矣。”那情景非常壮观,颇似现 在的仪仗队。京城帝景,那时礼仪中透露出的气派,带又南亚风采,完全是和世界 接轨,一派大国风范, 对于普通百姓,宫廷中御象的壮观,是看不到的,但每年阴历六月初伏时,象 房里的大象要迤逦而出,红帐引导,旗鼓相迎,跨过象房桥,到南边一点的护城河 洗澡,那情景一样的壮观。清郑孝胥有诗云:宣武洗象迎初伏,万骑千车夹水看。 描述的就是那样的壮观景象。大象从象房里出来,列队到护城河走的这一段路,就 是象来街。我猜想,护城河畔,人头攒动、翘首眺望大象出场的情景,一定如现在 仰望明星出场一样,当大象终于出来的时候,一定是有人忍不住高喊起来:象来了, 象来了!这地名是不是就是如此人口相传而来?如果仿照驼房旁的地方取名驼房营 (在朝阳区)一样,也叫象房街,该多没味!一字之差,多了动感,多了诗情画意。 我的猜想,也许不会没有道理。书上有载:每年六月大象在护城河洗澡,成为 了当时的节日。定是如同贵妃出浴一样,成为一景,轰动京城。明代画家崔青蚓曾 画洗象图,诗人吴梅村专门题诗记载其盛况:京师风俗看洗象,玉河清水涓流洁。 赤脚乌蛮缚双帚。六街仕女车填咽。叩鼻殷成北阙雷,怒啼卷起西山雪。图成悬在 长安市,道旁观者呼奇绝。将当时看洗象的人和管洗象的人,以及大象小沐浴之中 仰鼻喷水如雪声震如雷的场面,都描写得极为生动,难怪这幅洗象图在长安城如此 轰动,明清两代传一时之盛。 据说观者早就有人预租好临河房子的好位置,河边搭起茶肆食摊的棚子,热闹 得如同如今的地坛庙会。清康熙盛世时号称“南朱北王”中国两大诗人都曾为此留 下诗。朱彝尊诗:后园虚阁压城壕,溅瀑跳珠闸口牢。正好凭栏看洗象,玉河新水 一时高。王士禛诗:玉水轻阴夹绿槐,香车笋轿锦成堆。千钱更赁楼窗坐,都为河 边洗象来。那时,王住琉璃厂火神庙夹道,朱住海柏胡同,离这里都是几步之遥, 近水楼台,看着方便。 据清人《天咫偶闻》中说,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光绪初年。先是因为战乱从越 南缅甸进贡来的大象中断,后边疆战事安定,再有大象,却出现大象发疯而伤物伤 人(竟将一个太监卷上房顶),既而“相继毙死,京师遂无象。”这是没有办法的 事,我们无法抱怨。但是,象来街的街名,如今也没有了,实在让人无法想象。有 一天我路过那里,问了好几个过路的行人,都摇头不知道。其实,就在几年前,这 里的公共汽车站还端写着“象来街”的站名呢。为什么就不能够保留这延续了几百 年的古老街名呢?历史遗留下来的街名,是一座古城的胎记,如果把所有的这些街 名都抹掉或改掉了,胎记没有了,古城也就容易没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和方位感,我 们会将历史曾经给予我们的珍藏遗失,而迷失在新的地理座标之中。恢复一些古街 名,也许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象来街,即使今天的人们走在这里,再也无法看 到当年民俗的壮观景象,起码可以多一份思古之幽情吧?增加一点儿我们已经被现 实的灯红酒绿磨钝的想象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