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开始喜欢在深夜里拍照,外面没有光,里面也没有,可是仍能够看到玻璃上 年轻男子的面孔,他在镜中冷冷看着我,我的手心里津津渗出汗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就像我不知道在过往的岁月里我遗失了什么。念书, 毕业,和苏格开这个摄影工作室,然后苏格离开,环环相扣,并没有什么环节遗失, 可是段小其说我忘了她! 我猛地抬头,镜子里的眼睛透出森森的鬼气,看不清颜色的风从容地走过去, 我甚至能感受到它柔软的末梢,就仿佛聊斋故事里春夜行走在草地上狐女长长的裙 裾,我的脸微微有点凉,然后窗台上玛瑙色的风铃响了起来。不是像人拨弄那样拨 一下响一下,而是持续不断地响起来,急促,阴森,我无故只觉得周身一寒,然后 看到玻璃上凝固的一张面孔,低眉,疏目,正在奋笔疾书…… “苏格!”我脱口叫出声来,她抬头看我一眼,好象穿过很渺远的时光。那支 笔并没有停下,一行一行的字就这样蔓延开去,烟蓝,像一个烟蓝色的梦——我是 不是在梦中? 我在忽然之间想起千余年前的一句诗: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 是句不祥的诗,幸好我知道苏格并没有死,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日日都有 信给我,不是吗? 我向她伸出手去,我说:“苏格,你还好吗?” 她不答我的话,又低头写字,奇的是我竟然能看到她在写什么:“……我今天 去了一个很高的塔,塔名千寻,让我想起大学时候看过的动画叫千与千寻,人总是 很容易迷失自己,要找了很久,才能在灯火阑珊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影子。许唯你知 道吗,自己的影子就和记忆一样,很容易遗失。” 我急起来,喊道:“苏格你告诉我忘记了什么?” 苏格再次看了我一眼,伏身下去,写了一个大大的“我”字。 难道她是想告诉我,我忘记了她?可是我根本没有,我每日都在木棉树下读她 的信,就好象她仍然在我身边一样。 清晨照样去邮筒里取信,今天的信很短,信的结尾有一个大大的“我”字,前 面是句号,后面也是句号。 五段小其在外面大力拍我的门,她说她要帮我把丢掉的记忆找回来,她说她仍 然爱着我。我问她为什么陪我去找苏格,她说只有找到苏格才能让我死心,或者让 自己死心。她说她不能和一个永远存活在记忆中的人搏斗,这样的战争太多惨烈, 也太过绝望。 我开门,想告诉她,我已经见过苏格了,可是我忘不掉。 门外站着两个人,段小其,和成皓。我记忆中成皓始终是那个准备一打灰色T 恤过夏的大男生,不过站在门外的那个男子穿了精致的灰色衬衫,我看到他眼中的 自己,恍悟岁月竟然是一个瞬间的事。 成皓向我举手摇摇手中的二锅头,以前我们常常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怎样 才能出名,他坐在我左边,我右边是苏格,苏格也喝一点酒,但是不多,她的话也 不多,眼睛总是干净的,就好象她不需要我们所说的那些东西,名利,金钱。 也许她真的不需要,否则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放下,一走多年? 现在坐在原来位置的三个人是我,成皓,段小其。 段小其说你不能永远等下去。 成皓埋头喝酒,喝到半醉才开口说第一句话:许唯,如果她不回来了怎么办? 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我把苏格的信搬出来给他看,那么厚,成皓的手慢慢抚 过去,他说了一句我很久都没有听懂的话:“原来在她心中,到底你要重上很多。” 段小其劈手夺过去,一封一封仔细地看,我没有拦她。我们三个就这样,成皓 一瓶一瓶地喝酒,我坐在那里发呆,段小其仔细地查看那些厚重的信,她的脸色先 是难看,到后来竟然惨白,窗台上的风铃忽然又响起来。 叮当,叮当。 段小其用极缓慢的速度举起一封信,信上的日期是2006年7 月,苏格说我到了 凤凰这个城市,忽然发了大水,我当时在商场,一层楼都被水淹了,这时候我想, 可能我真的回不来了。 段小其说:“2006年,湘西没有发大水。”我挑一挑眉:“你是说苏格骗我?” 不是苏格骗你,是你自己。她说得极缓慢,缓慢到我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声音 里有很深切的悲哀。 我小小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段小其说:“凤凰发大水不是在2006年,而是在2004年夏天, 那一个夏天在凤凰的是你和我。” 我开始皱眉,但是没有打断她。 “所有这些信,所走过的地方,所见的风景,都是两年前的事。为什么苏格的 每封信写的都是你见过的风景?为什么每封信上都没有邮戳和地址?原因很简单, 许唯,一直都是你自己在骗自己,苏格走后根本没有信给你,这些信,都是你自己 写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十分的难过。 “不会的,这些字我认得,是苏格的字。”成皓嘟囔着说,话里已经有了七分 醉意。 段小其忽然笑了两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声入到耳中竟是无比的惨烈。 成皓,你难道不知道,许唯能够模仿写出和苏格一模一样的笔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