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死亡”的阴影下漫步 工资拿到手的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永恒的残酷不仅仅是时间和与之 相关的东西。我连数也懒得数就顺手放进裤袋里,也好,顺顺利利地又混到一个月 的工资。下个月还能不能拿到这轻飘飘的几张纸却成了迫在眉捷的问题。有家夜总 会别出心裁地想搞一个“万圣节恐怖夜”的活动,那个妓女出身的老板找到这儿来。 她希望在这段时间的报纸上刊登广告,并请记者们写一些关于“万圣节”的文章。 我们尊敬的刘杂碎高兴得屁股开花。他在那个女老板面前表现出的淫样儿,跟接客 的妓女一模一样。还有两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实习记者,两个风情万种的娘们。她俩 像蝴蝶般地在办公室里飘来荡去,搅得我心神不宁。属于我的唯一的快乐就是给林 强打长途电话,谈论彼此最近发疯到什么程度。 他说他最近老是想砍人,在街上看到不顺眼的家伙就想冲上去,一口咬下别人 身上的一块肉。他极力向我推荐昆廷?塔伦蒂诺的电影《落水狗》,大卫?芬奇的 《七宗罪》和《博击俱乐部》。接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影片中那些堕落的人物,灰 色的情调,犯罪的天空。他说暴力是让人兴奋的东西,快乐在堕落中成长…… 当他知道我正在写一部长篇时,他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嗯…… 看来你比我疯得还利害些。”随后他似乎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用一种痛苦的口吻 对我说:“在这世上,如果你想通过写书而获得成功的话,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供你 选择,第一条路是降低自己的水准,写一堆献世媚俗的东西;第二条路是投靠某个 权威的文学帮派……再说现在每个出版社都不会做赔本儿的买卖,除非你自己捣钱!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一定。你在记者圈里混了这么久。媒体一窝蜂地炒你的小说, 说不定到时候你的钱多得数都数不清,这你应该比我清楚……所谓的优秀的作家从 来都不用作品说话,他们是一堆半生不熟的下脚料。他们要经过爆炒之后才可以让 人食用……” 林强的话让我感到浑身不舒服。就象刚穿上温暖的棉袄,却被人一掌推到冰窖 里。我想了想他说的话,其实他一点儿也没说错。 深秋是狂燥症的高发季节,与“万圣节”有关的报道和文章让邦邦痛不欲生。 他搞了一个关于“万圣节”的征文。但他没有收到一篇稿件。他跑到街上去做采访, 年轻点的就说:“好玩呗”;老一点的就说“啥?不知道”。他跑遍这座城市的书 店,然而却找不到一本关于“万圣节”的书,甚至连一本关于宗教的书也没有。书 店老板对他说:“这都什么年代啦?谁还看那些?”就这样,他不得不终日傻坐在 办公室里扯自己的头发。阿杰更是出人意料地终日思索世界有没有一个本来的面目? 与邦邦相比,看来阿杰的病情要严重得多。两个刚分来的美女在咒骂报纸封面的模 特。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语言,用最周密的逻辑,最形象的比喻来证明那个模特不如 她俩长得漂亮。最奇特的还属体育部的吴煜。他整天坐在那里写自己的名字,不停 地写。他说他在练习给人签名。那个被周海讥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黑腥腥一直 想成为名人,可惜他遇不到“水门事件”,遇不到乔丹或是齐达内,就连国内甲A 那帮臭熏熏的猪蹄儿也对他不屑一顾。 一首名为《黑色星期天》的单曲在各个聊天室、BBS 上广为流传。互联网向人 类发出的“死亡的邀请。”这首被查禁长达十三年之久的单曲终于重见天日,据说, 至今大概有一百多人因为听了它而自杀。我把办公桌上的电脑音量开大,反复收听 这首被称为“魔鬼音乐”的惊世之作。幻想着死神与魔鬼飘然降临,世界已经无法 辩认,极度的狂欢将自己剔得只剩骨骼。 在反复插放了几遍之后,我仍然平静如常,连半点想要自杀的意向也没有。而 那些平时扮作性情温和的同事却狂情大发,他们强烈要求我把音乐关掉,否则他们 会将我同那部电脑一起砸碎!“关”与“不关”立刻将这里的人分作两派,有人认 为可以多找些人来听听看,如果真的有人因此而自杀的话,也不失为一条好新闻。 我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总把每件事与工作想到一块儿,似乎自己是卖身给报社的奴 隶。 我愤然离开办公室。 离“万圣节”还有一周,邦邦的报道还是没做出来。广告也登出去了,用了一 些“恐怖”,“惊吓”之类的空泛字眼。没有文字的介绍,没有文化背景的叙述, 连刘眼镜那杂种也清楚这事儿成不了。邦邦总是拿自己的头发出气,仿佛拔光自己 脑袋上的毛儿,文字就能从那儿流出来似的。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至少可以趁机蹭 那小子一顿有酒有肉的饭吃。 于是我走到他面前,悄悄告诉他,说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先带我去海吃一顿。 其实我的胃口也不大,只想要一只烤乳猪,一只让我想起来就流口水的烤乳猪 ——油亮的皮儿,咬一口下去满嘴都是香喷喷的油…… 傍晚,在和平广场旁的花园里,邦邦坐在无名烈士墓旁,看着我滋滋有味地啃 着烤猪肉。他傻乎乎地坐在我面前,嘴裂开傻笑着。他时而看看满地的猪骨头,时 而又看看我油浸浸的嘴巴。目光中混杂了期待,痛苦,希望,无奈以及其他别的东 西。我心里清楚,如果呆会儿不把他的问题解决掉,下一个被啃噬的恐怕就是我自 己了。 天黑时,尽管我被那只烤猪撑得连路也差点走不动,但我还是顽强地把邦邦带 到白马路的教堂里。我早就知道,每周的这个时候,教堂要举办一场青年聚会。可 我从没去过。我清楚这样的聚会无聊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一群人哼哼叽叽地说一大 堆不痒的话,再表白一下自己对上帝的虔诚以及对基督的热爱,唱几首赞美诗,朗 诵《主祷文》之后,生活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邦邦和我大咧咧地走进去,坐在牧师旁边的位子上,若无其事地观察着参加聚 会的每一个人。牧师拿出《圣经》,读了几段经文,说了一大通关于神以及人类该 如何做人的大道理。不过他浪费那么多的唾沫,无非是要让在坐的每一个人知道: 把钱存在自己口袋里不如把爱存到天堂里。也就是说,有钱最好全放在门口那个写 着“施比受好”的木箱子里。 有那么几分钟里,我觉得那看上去还有点儿英俊的牧师是多么可爱啊!他的那 些足以推翻牛顿三大定律的大道,对我这种每个月有二十多天身无分文的家伙而言, 就像是一位行为艺术家在向一只山羊求婚那样疯狂得可笑。我们注意到,在场的每 一个年青人都听得入迷,那些认真的模样,让人仿佛重回到小学二年级的课堂上。 我真想去揭开那些奇怪的头骨,去看看那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牧师开始教我们唱赞美诗。一直缄口不语的邦邦小声地向我嘀咕: “喂!看到对面那姑娘?喏!就那个,脸瘦瘦的,穿着黄色毛衣的那个。” 我说:“是不是胸前还有十字架的那个?” “对对,就是她,瞧,她的波是不是大得不得了?” 我说是有点大,不过你也用不着激动成这样呀?他说,你一定想不到!连我自 己也想不到!我认识她,千真万确,没错,就是她! 我看到邦邦双眼放光,问:“你没事吧!她是不是骗了你很多钱?” “没有,当然不是,”他说,“嗯?让我想想,上周五……哦,上周六的晚上, 在法拉西歌厅里,她曾跟我干过一次。绝对是她!连胸脯都长得一样的那么大……” 他眩晕着,似乎脑电波正在重复那些令人想入非非的画面。 “你肯定她是歌厅里干那个的小姐?”我问道。 他说:“一点不错,我记得她是有些特别。她身上有一种与别的小姐不同的气 质。可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收了我一百个大洋。要早知道她信这个,我就连那一百个 大洋也省了。佛教说要以身饲虎,她起码也该有点奉献精神吧……不过她也不错了。 让人想起来就兴奋不已!啊,这不,我那儿快有反应了……” 聚会的下半段是教友们的自由发言的时间,由一个油腔滑调的小白脸儿主持。 我发觉他那些滔滔不绝的扯谈比白开水还空洞。他不去当皮条客实在是可惜。邦邦 和我无聊地坐在人堆里,在椅子上不停地磨屁股。他时不时望望对面那个曾与他有 过鱼水之欢的女人,大概脑子里还在想着上个周末的事儿。而我却沉浸在嚼啃烤乳 猪的回忆里,不能自拔。 聚会结束时,我们恭恭敬敬地走到牧师面前,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诸如今夜 如何如何被圣灵所感召的谎言。直到邦邦拿出采访本为止。邦邦的脸上藏着愉快的 笑,我完全看得出来,他彻底忘记了给我买烤乳猪而给他心灵带去的伤痛。 不幸的事件像秋雨似的悄然潜入。这几天我是觉得那儿有点不对劲,但我也不 清楚那倒底是怎么回事儿。有点痒,有点不适。不管是走路,吃饭,还是赶稿,总 之我做每件事情的时候,似乎都被某种可怕的阴影笼罩着。 上午,我在卫生间里大便。我忽然看到内裤上粘满了一块块发硬的污渍。我一 下意识到这不正常。我埋下头,用手把那玩艺儿挤了几下,一股白色的分泌物从尿 道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想这下完了,肆虐了几百年的疾病终于降临到我身上了。 从卫生间里出来,我一直在想下面的事儿。淋球菌或者依原体支原体引起的发 炎?我仔细回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为,推测是哪个该死的婊子让我染上这个的?我 给所有有嫌疑的婊子打电话,很含蓄地问她们最近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她们笑嬉嬉 地在电话里同我调情,压根儿就不往那方面想。我神情沮丧,最后还得小心翼翼地 问她们身上是不是有病?我对每一个女人都说这样的话:“你得去检查一下,那次 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小弟弟烂了。真的,你以前有没有染上过?”她们全都矢口否 认。其中有个娘们还以为我是在敲诈她,她在电话里骂我是无赖,说我甭想从她那 儿敲诈到一分钱……还有个娘们,她认为我这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她约我晚上又到 她那儿去,说是到时候她会脱光裤子,让我自己亲自检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们,甚至想起来就恶心。 整整一个上午,我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神情焦虑。不管想什么,最终都会想到 自己两腿间发红发痒,并且还流脓的生殖器。“混合感染!”我想到当年一位当医 生的朋友对我说过的一个医学名词。他曾经下过结论,凡是有性病症状的妓女,其 中有85% 是混合感染者,她们身上不止携带一种病原体,她们可能同时感染泡疹, 湿疣,软下疳,梅毒,甚至艾滋。越想越觉得恐慌。如果是艾滋病也许我还能接受 些,反正治不好,一死百了。可是如果换成其它别的病,治上几个月,得花上几千 块钱,再不幸感染到前列腺,直接导致阳萎、早泄……像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还 来得痛快些。话说回来,单单是那几千块钱就足以要我的命了!看不看医生?这是 一个问题。我的心里不断地以哈姆雷特的方式自问着。时不时拉下桌子的报纸,然 后在报纸下偷偷地看几眼那仍在发红、流脓的玩艺儿。我挤了一些白色分泌物,用 手指捏捏,是有点粘性,再放到鼻子下面闻闻,也不见得腥臭扑鼻…… 下午同阿杰一起偷偷地躲在“飚车道酒序言廊”喝下午茶,透过落地大玻窗, 看着长江边上秋日忧愁的投影。阿杰说我们是被都市的浮华逼得无处藏身的流浪汉, 是得过且过的寄生虫。从来不思虑明天,也不去想自己昨天的奇异动物……没错, 他的那些“本质呀!”“表像呀!”“内核呀!”也一点没说错。一个原本还算正 常的脑袋,现在却被一系列与哲学有关的问题搅得一团糟。我对他终日所思虑的终 极命题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一个病人,一个头脑简单,思维正常的性病患者; 一个不知道在哪儿成了传染源的可怜蛋儿;一个下面仍在流脓的受害人。 桌上的“伯爵茶”对我而言像是白开水,焦虑导致我味觉功能的极度衰竭。服 务生打扮得像英国的坤士。餐具,茶具,点心盘,奶盅瓶也十分讲究。这家店的老 板在报上作广告,说要营造一股英国贵族的气息,并且暗示说这里只接待有坤士气 质的人。但是今天,坤士被妓女所携带的淋球茵给感染了。 “我染上病了……”我忧伤地对阿杰说道。 当他问明白我的症状之后,居然笑得连下颌骨都要脱臼了。他说:“我还以为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淋病嘛!就像感冒那样简单——买两支菌必治,每针六十 八块钱,两天之后你屁事都没有。又不是什么绝症。放心!你和你的小弟弟都保得 住。再说了,前不久有一个道貌岸然的歌手。唱着大中国,死于艾滋病,人家的绝 版唱片终于火了一把。倒不如你干脆得艾滋病算了,你不是在玩写小说吗?没准你 死后,你那遗作稳居畅销榜榜首,销量超过了中央电视台那个姓赵的老胖子的自传 ……” 我白了他一眼,说:“我知道这的确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顶多没治了,就一菜 刀砍下那玩艺。然后去庙里研究佛学。可是我心里终觉得不舒服……”我往胸口指 了指,“我是说这儿总觉得闷得慌,他妈的憋气!” 我起身去卫生间,阿杰居然厚着脸皮跟来。 那个不要脸的杂碎,他跟我挤进同一间卫生间里。他不是要撤尿,而是埋下头 来,看我那玩艺倒底是不是在流脓。在那双凸眼的注视下,我差点尿不出来。 想不到一只染病的性器竟如此强到地激起一个虚无者的好奇心,阿杰专注神态 就像是参观动物园的孩童。“没错,你得的是淋病。”他很肯定地对我说,“你是 不是有点剌痛,并且觉得那前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塞着?” 我说是。我对他说:“我知道我怎么啦!你闭嘴好不好?” 我俩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有好几双眼睛注视着我们。我心想,今天怎么就这么 倒霉?上午才发觉那儿在流脓,不但找不到害我的凶手,下午反倒被人当成是“玻 璃”!我越想越气恼,想打扁阿杰的鼻子,烧掉这座酒廊,炸平我们那家报馆…… 傍晚,我摇摇晃晃地走在宿舍的路上,周遭的街巷比旷野绝壁更加冷暖。莫名 其妙地与淋球菌的狭路相逢,世界在我的眼中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一个个美女与 我擦肩而过,竟不能激起心中的点点涟猗。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神志不清。走进 区委的大院时,几个官员似的大人物款款地把屁股挪进豪华“奔驰”车里,旁边还 座着一个漂亮的小妞儿。我想象着那小妞儿也跟我一样得了病,然后再把可爱的淋 病球菌弄几个到那些锦衣玉食的家伙身上。说不定他们还能在医院的输液室里与我 同躺一间病房……这个绝妙的点子也是阿杰替我想出来的。从“飚车道洒廊”到报 社的路上,他对我说:“最好不要急着去治那玩艺。弄几个小妞试试,播撒一些多 情但却恶毒的种子。”接着他那羊颠疯似的“阵发性”诗情大作,他把淋病的致病 菌比喻成罂粟艳丽的花朵。他还说:“不要去找发廊或者是小歌厅的小妞,她们的 档次不够。还有,你更不能找廉价的站在街边的娘们。没准她们会把病传给像我们 一样穷的可怜虫。没那个必要。真的,我劝你豁出去算了,找个高档的地方,跟那 些假装淑女的婊子干一场,痛痛快快地把钱花出去……”我的确被他的话打动了。 我似乎看到一朵动人的罂粟花,在城市欲望的中心,繁华、妖治地盛开。 我将目标锁定在“金光岁月”,就因为那里是本城最豪华的娱乐场所。吃晚饭 时我特意猛灌了几口烈酒,这阵子脑子里昏昏糊糊。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花光这 个月的饭钱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金光岁月”依然如故。性感,狂乱,美妙。这里塞满了香车美人,塞满了奔 诵的音乐和一浪接一浪的情绪高潮。人群的狂欢似乎永无止境。 我静静地坐在二楼酒吧的角落里,摇着一杯轩尼诗,漠然地看着这里进进出出 的每一个人。将要发生的故事我知道一半,一个极度美艳的女人,一家普通旅馆里 的发霉的房间,最后是最刺激也最现实的运动。尽管我那儿还在一阵阵地痒痛,但 用不了多久,它仍能将快感传遍全身。像哈利?波特夹着扫帚一样,那流脓的肉棍 子仍能带着我满世界飞翔。我不知道的另一半故事是那个还未出现的女人是否跟我 一样有病?或者更糟的是从她那儿染上另外一种病。 轩尼诗摇了半个小时,没有女人上来和我搭讪。倒是来了个同性恋男人坐在我 面前,用半男半女的声音找我聊天。该死的变态让我大倒胃口,直到我喉咙里发出 阴沉的“滚”字,他才扭着身子离开。我注意到另一张桌旁坐了一个大美人儿。她 穿得时尚但却俗气,但她绝对是今夜最漂亮的一个。看到她时我才明白,当年海涅 为什么要坐在卢浮宫门口哭泣,因为那太美了,美得不能形容。男人们纷纷绕着圈 子走路,就为了走近些看她一眼。她是一个艳得让人畏惧的尤物,除了一个中年痞 子向她吹了声口哨外,没有一个人敢跑去坐在她面前。可我连想也没想就径直走到 她面前,用一种空前绝后的礼貌口吻问道:“你不会介意我坐下来吧!”她笑了笑 说:“当然,你随便吧。” “你是在等人吗?”我问道。她说不是,接下来便是沉默。我在心里盘算着今 晚会在她身上花多少钱,并且如何把我的想法给挑明。 “你常到这儿来玩吗?”她问道,嗓音略有些沙哑,声音性感之极。我说不常 来,这是第二次。她说她也是第一次来这儿玩,说什么都玩遍了,生活无聊透顶。 她说话时,脸上一直挂着醉人的微笑,让人想入非非。在此之后,闲聊的话题从迪 厅开始,然后是网络,食物,夜生活,等等、等等。实在找不到话说时,我突兀地 问她有男朋友吗?她说:“没有,你呢?有女朋友吗?”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找一个呢?”她问道。我对她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一时半 会儿也讲不清,我们最好换一个话题。她笑了笑,没再多问。她确实是一个识趣, 并且很有分寸的女人。像所有的风尘女子那样,她尽拣一些我爱听的话说。说我谈 吐不俗,气质不凡之类的恭维话,让人飘然欲死。她像谜一般地坐在我面前,令人 捉磨不透。从她世故的谈话中可以看出,她的心境像个饱经苍桑的老妪。她时不时 发表几句关于生呀,死呀,人生无常之类的高论,仿佛是她一个经历过千年脱变的 妖女。我猜想着她的过去,她或许经历过某种巨大的不幸;或者是一种非人的生活。 要不然从那张美丽的小嘴里不会流出对人生如此透彻的见解。她说一个人只活一次 等于没有活过,但她却否认自己读到过昆德拉的小说。她认为她的父母根本就不该 生她,因为诞生便是苦难的开始,她说人一诞生就指望着活下去,但最终却难逃一 死。我大吃一惊,以为遇到某个哲学系毕业的靓女。而她却说自己根本没念过大学。 更让人震惊的是,她说她只有十八岁。不可思议。一个十八岁的漂亮女孩竟然有着 八十岁的看破尘世的眼光。她把自己的一生比喻成小孩子吹肥皂泡泡,五颜六色, 明知道迟早会破,但他们还是拼命地想把那些胞皂泡吹得更大些。最后什么都消失 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从她精致的手袋里拿出一盒七星牌香烟,递给我一只,然后自己点燃一只。 纤纤玉手上夹着一只烟,这让她看上去更加妖媚,更加显得风情万种。同她上床又 是怎样的情形呢?我禁不住这样想。 “为什么你不把自己打扮得年轻点?”我问道,“像街上那些卡通式的小姑娘 那样,扎两个小辨子,一身运动造型。” 她笑了笑说:“以前我就是那样子,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日子是一片空 白。你说为什么我不多尝试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抽烟,喝酒……” “你抽烟抽了多久?” 她说:“不到半年吧!心事重重的时候,抽烟是放松的理由,你呢?什么时候 开始抽烟的?” 我说我已经是老烟民了,抽了十一年烟,总有一天会被烟毒死……她叹息着打 断了我的话,她说:“是啊!我也是,我就要死了。” “啊!不可能吧!”我睁大眼睛,望着她,以为她和我开玩笑。 她说:“其实你可以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上天与我开了一个玩笑,不 过没有什么,人人都会有一个没有明天的今天,上天还是公平的。”她见我仍然不 信她的话,于是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还是不相信?那你看看我的眼睛, 是不是有些反常?”我往前凑了凑,一双明亮的眸子流出莫名的哀怨,眼袋有些浮 肿,发黑…… 此刻,所有的谜底都已揭晓。死亡迫使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走向深刻。所有对于 死亡的思考使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形而上的高岗,再从那里反过来审视自己的一生。 她把生命中的第一天都当成一个末日,像一个死者那样去看待周遭的一切,所以才 造就了她那成熟得让人不可思议的苍老心态。 死亡如同太阳的光芒。人人都习惯于俯身看着大地,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 去直视如太阳般的死亡。直到有那么一天,当你被告知不久你必死无疑时,对于死 的思考才显得重要和迫切。 “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我问道:“十八岁是一个让人想起来就想大哭一场 的年纪。今后的路还那么长……” “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她平静地对我说:“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要走这 条路,这是迟早的事情。或许死后的世界要比现在好得多呢?” “那你感到恐惧,或是绝望吗?”我继续问道,尽管我知道这样做对她有些残 忍,但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了解一个垂死的美人在想些什么,这的确够吸引 人的。 她仍然保持着那淡淡的妩媚的微笑。她对我说道:“你觉得死很恐怖吗?我不 这样想,就象我出生那样,从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走到这个世上,我不过是沿路返 回而已。”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问道,“我是说在剩下的日子里,你会做点什么?”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让自己开心点就行了。过几天我会离开这儿。 我有几个姐妹在沿海一带上班,我想去玩一段时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找份 工作。上班是啥滋味我还不知道……我不可能继续呆在家里,爸爸妈妈看我的眼神 只能让我更难受……” 她又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接着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死?”我不屑 地笑了笑,对她说,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被那个问题困扰。似乎自 己不把“死”想透,我活着就觉得不踏实。我告诉她,世上几乎所有学派的死亡哲 学都被我读到过,可是没有用。后来我想皈依宗教,但仍然没用。干脆混一天算一 天,就像伊譬鸠鲁所说的那样:我活着的时候,死亡还没来到,而死亡降临时,我 就不存在了。 酒吧里的爵士乐传递着彼此的悲哀,红酒的苦涩一直停留在唇边。灯光暖昧, 人在空气中渐渐熔化掉。面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性病患者和一个绝症患者,两个来寻 欢作乐的男女,居然严肃地讨论着许多严肃的问题。这未免有点滑稽。事实上,我 早就打消了与她上床的念头。在我看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不得不独自去面对死 亡,这真是太残忍了。我想开导她,但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尽管她一直很平 静,并且还不时同我说笑,但她的心里也许正在掀起巨大的波澜。 “可以请你跳一曲舞吗?”我对她说,她笑了笑,快快乐乐地站起来朝酒吧中 间的舞厅走去。她笑得那样迷人,可爱,但她却要挥手告别眼前的这个世界。 我轻轻地拥着她,在悠扬的音乐里漫步。我拼命在大脑里查找所有关于“死亡” 的智慧的话,希望她能活得乐观一些,精彩地度过生命里最后的宝贵时光。我们在 舞泄中相拥而舞,自然而默契,就像一对恋人那样。后来,她把头埋在我肩上。她 在抽泣。她终于哭了,哭得让人心碎。 音乐结束时,她对我说:“我会把今晚的一切记在我的日记里,那是我能留给 我父母的唯一的东西。很感谢你陪我聊了这么久,真的,谢谢你。” 说完她便款款走出酒吧。当我回过神时,她已经不在了。我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想要找到她,但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在底楼的迪厅里,我没有看到她的 影子。我想她或许已经离开了“金光岁月”,回家去了。于是我跑到大街上,急切 地张望,但仍然看不到她的身影。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愁怅涌上心头。一个从一开始 就让人感到震惊的女孩,到最后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我这才想起忘记问她的名字,忘记要她的电话号码。突然间,我想起今天就是 “万圣节”,我不可能遇到鬼了吧? 深夜,我独自行走在空旷的街沟里。这里没有了人潮的阻塞,没有汽车的尖啸, 建筑物与人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灯火通明的城市,映照出天空的美丽,但身处 其中的人却仿佛迷者坠入虚无的深渊。我没有想到,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会为我洗 脑,用她那性感而略带吵哑的嗓音来揭开我心中的旧伤,象手术刀那样将死亡的阵 痛血淋淋地勾出来。今天这一天比诺曼底登陆还要漫长。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死亡 的阴影一直在我的心底隐隐作痛。它驱使我走向哲学,走向虚无的山谷。那些被各 种哲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不论我想什么,最终都会在那个可怖 终点反弹回来。在我看来,死是一个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然而周围的人却很少想 到它,实在是不可拟喻。 人类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生物啊!能够在自己活着的时候预知道自己的死亡。我 相信死才是一切艺术和宗教的源头。上帝将生与死悄悄地隐藏起来,留给人类的仅 仅是活着的一小部分。生命短短数十年,与人类的历史相比,与永恒的世界相比, 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感受到死之荒谬与绝望的心,永远都有一条不可能愈合的伤 口。想不到刚刚将自己麻醉的我,今夜却被那个小女孩弄醒,重新去感知那可怕的 阵痛。将那伤口撕出更大,更深的口子。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我几乎一夜没合眼。我不再想女人,不再想将“罂粟的 种子”撤出去。漫步在生与死的边缘,我用一种逝者的眼光审视自己的一生。那个 小女孩毕竟是幸运的。她不必见证岁月在自己身上刻下的苍桑,这未必是不幸。当 生命的花朵开得最艳丽的时候突然凋零,就像一出精采的戏演到高潮时,演员退场, 留给人们种种猜测和悬念。我回忆着那个女孩的一颦一动。一个被死亡的阴云笼罩 的美丽女孩,似乎更加惹人怜爱,可是人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卷入死神的怀抱。 上帝按他自己的样子造人,却不让人能够永远地活下去,这是神与人之间最大的不 公平。为此,我甚至想诅咒,指着天空高呼渎神的话。人类不是杰作,而是经过精 心构思的恶作剧:一半是神,一半是兽,有一个渴望永恒的灵魂,还有一个必然死 亡的肉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希望自己能够皈依上帝,但最终却做不到。基督教 的永生似乎比死亡更加荒谬。生命没有死亡作为根本的背景,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在一次聚会上,我对牧师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人真的能复活,然后回到伊甸 园中,那么我们将不再有朋友,不再有亲人,也没有现代设施娱乐。那是不是比死 还要可怕?”结果我被一群人骂得狗血淋头。他们也许不知道。此生的所有事件都 是一次性的,因而生命才显出珍贵。 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教堂时的情形。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我像个 孤魂野鬼似的在街上游荡。目光追逐着青春傻俏的脸蛋儿,曼妙的身材。一个漂亮 的女孩走在我前面,她跺着优雅的步子,气定神闲地漫步着。她与周遭行色匆匆的 路人形成强烈的反差。所以,我一直跟了她两条街。想看看一个孤单的女孩是怎样 打发这无聊的下午?她的心里是否也一样感觉到凄凉? 阳光下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恼人的春色与燥动的内心极不协调。有好几次我 想走上去和她搭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搞不好遭白眼不说,还极有可能被她叫 “非礼”,最后惹来一阵乱拳。 后来她拐进一条巷子,走进一座教堂。那座歌特式建筑据说是七十年前由法国 人建造的,看上去有些阴森,让人不觉联想到霍夫曼笔下那些覆盖着在大雪下的黑 漆漆的城堡,蝙蝠昏天黑地飞舞,乌鸦“嗷嗷”狂叫……教堂的大门紧锁着,看来 那美人儿有大门的钥匙。一直以来,我总以为教堂或者寺院只是老人们的去所。这 座奇异的大陆从不教人去直视自身的覆灭。只有当死神在向你露出锋利的牙齿时, 你这才猛然意识到死亡的可怕和荒谬。 想不到在这儿还能遇见一位美女,真是匪夷所思。我注意到门上贴着一张告示。 上面写着一周的日程安排。星期天是“主日崇拜”,星期六是“查经聚会”,星期 五是“诗班活动”,星期四是“青年聚会”……我有些激动,因为那天正好是星期 四,似乎一个全新的世界将在这春日的傍晚徐徐拉开帷幕。人世间的事情直白得一 眼就可以望到尽头,对我而言,神秘的仅剩下神的源头了。 在那一年里,我感到自己很幸运:能够在年少时接触到宗教,以为从此将在基 督的圣灵里寻找到生命的根据和归宿;以为人类追问了千百年的所有问题都能从《 圣经》上找到确切的答案;以为由此便解脱了,远离了一切形而上的苦闷和烦恼。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似乎比三次皈依天主教的帕斯卡尔活得还要艰难。 那个把我带进教堂的女孩是牧师的女儿。我曾经想向她求爱,但理智给我迎头 一击。她是一个只有神性的人,远离人间的烟火,除了对上帝的爱以外,她什么也 没有。不懂享乐,不会放纵自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玩艺儿。后来陆续结识了许多 受过洗礼的年轻朋友,他们是一群偏执狂,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群现实世界 的儒夫,或者是一群精神病患者给自己找到一个发病的理由。他们盲目的乐观让人 十分反感。每个人都极力试图通过种种途径证明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有些 人连基督教最根本的教义都不清楚。这使我发现了宗教的伟大。人类在面对它时, 存在一个配不配得上的问题。那帮人私底下也在聚会,并经常邀请我参加。我去过 一次,还是冲着一个姓钟的漂亮妹妹去的。结果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在一个姐妹 的家里,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向我讲叙什么仁爱呀,圣子呀,侍奉呀,永生呀,荣 耀呀。我傻呼呼地坐了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明白那帮人为什么对我如此具有爱心 了。原来他们是一个地下传销组织,企图通过宗教的途径发展下线。的确,他们挺 聪明。他们知道宗教徒是向往永恒,真理和至善至美的怪胎,可惜他们找错了对象, 他们遇到的怪物曾经是尼采门下的走狗。 这便是我的第一次皈依基督的失败经历。也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在一条寻 找归宿和超脱的路上,我会一直往前,直抵虚无深渊的深处,在荒园上跋涉,绝不 轻意停下脚步。尽管我背弃了上帝,背弃了一条现成的捷径,但我仍然得承认,这 个世界最美的建筑是教堂的尖顶,最美的音乐是晚祷的钟声。也许迟早会有这么一 天——早上高声朗读一篇神圣的文章,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 之类,下午坐在舒适的花园里冥想上帝,晚上八点准时到达梦乡。我卷曲着睡在床 上,如同一个被神圣保护在原始状态下的巨型婴儿。我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就如同 自己的死亡那样确切。你无法想象自己突然有一天要去面对永恒的黑暗的那种伤痛。 恐惧与孤独同时降临,仿佛独自一人迷失在无涯的旷野,巨大的无助如龙卷风将你 连根拔起,抛入无穷的虚空中,最后再把你重重地摔在地上。你想要呼救,但却力 不从心,喉咙里微小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仿佛大地正在沉没,天空步步逼进, 漫天黑云像一群群黑色蝙蝠向你冲过来。 天亮之前,在睡与醒之间,我断断续续地做着各种各样的怪梦。我梦到“金光 岁月”里那个十八岁的女孩朝我微笑。笑得那样纯美,笑得令人心碎。她似乎想表 达什么,但我却说不清楚。我答应我自己,好好地生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趁着 年轻去多尝试一些新的事物,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待。 朝霞挥去了“万圣夜”的阴影,新的一天又展现在我的窗前。在所有的道路都 被封死的今天,我依然相信另一个天堂在召唤我,然而,通往那未知世界的道路却 在迷雾中。那无数层的迷雾灼痛了我,灼伤了我的双眼,现在,昏暗的视野更加模 糊不清了。 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一个颇有名气的散文家跑到这座小城来签名售书, 排场大得像小布什访华。我读过他的作品。故作深沉的老生常谈,被人称为“哲理 散文”;矫情造作,“阿阿噫噫”的东西,被人称作“抒情散文”。在我的眼里, 他的东西同中学生日记不相上下。读其文,你会发觉他不过是个喜欢说教的老家伙。 然而,一个作家的成功与他的作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作家的成功需要传媒去操纵 大众的感情消费,要学会制造文坛新闻事件,要精通与传媒调情的性交技巧。在这 一点上,作家和记者的关系就像妓女和嫖客的关系,扭捏,暖昧,说不清道不明。 那个曾经是左派文人的老家伙当然清楚这一点。时代在他的手上玩弄,如同玩弄一 个小姑娘。如果他不靠新闻记者去指导大众阅读他的文字垃圾,他恐怕早就默默无 闻了。 他此次是为抛售他的新书:《佛国香径》而来的。为了采访时与他更好地沟通, 我的同事们加班加点地研读他的那堆厚纸片儿。我只翻了几十秒,飞起一脚将手里 的书踢到办公室的角落里。然后我开始下结论:“一个有钱的杂种,他玩遍了中国 的名寺古刹,记了些日记,类似于行踪记录的东西。然后他就像他以前强奸音乐, 绘画,诗歌,哲学,那样强奸了宗教。” 事实上,我没有必要在办公室里激奋地损那家伙。他是挺不错,恭恭敬敬地双 手奉上他的新书,见人发一本,并不断重复:“拙作,请多指教!请多提宝贵意见” 之类的话。并且他一把年纪了,还统统管我们叫老师。他特意在本城最高档的“福 满春”酒楼设宴,请了四十几桌人。这其中有文化官员,书店老板,媒体记者,当 地作家,等等。酒楼门口停了十七辆奔驰车。并且他还请来警车为其开道,请来上 百名警察为他维持秩序。席间还有专业模特进行现场时装表演,朱门酒肉,歌舞升 平,除了吃肉和观赏美女合我胃口外,那家伙我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本来我打算 今天下午去医院治我的淋病的,现在让他给搅和了。下面肿胀流脓,肚子里一肚子 火,没有当场踢烂他的屁股,已经算给足他面子了。 在那场只差二十一响礼炮的午宴后,按照那杂种的日程安排,下午我们在记者 站的会议室开座谈会。一群本城所谓的作家和一群被流放的痞记一起讨论那本定价 22元,发行五万册的《佛国香径》。我们看到本城作协的蠢货把那杂种高高捧起, 像敬拜神明那样敬拜他。那杂种在发言席上高兴得全身发抖。相互的吹嘘,夸张的 言辞,听起来就像同性恋者的呻吟。我甚至还起了鸡皮疙瘩。 我们暗递眼色,准备让那个老杂种出丑。像这样的坐谈会,通常会成为我们发 泄的最佳场所。作家作为妓女,在没有要到嫖资时,他们总会对嫖客千依百顺。当 然,这两种人之中也不排除有双性恋嗜好的怪胎,记者靠作家出名也屡见不鲜。 我看到阿杰朝我撇嘴,眼神轻蔑地瞟着那杂种。阿海埋头看书,看得认真极了, 我知道他在挑那杂种书里的毛病。邦邦则紧握着相机,随时准备抓排那杂种失态的 样子……作协的蠢货口水讲干后,会场顿时安静下来。阿杰他们正用期待的目光着 我。我小声嘀咕:“不行!每次都是我先,这回该轮到你们了。”那杂种看到冷场 了,马上开始口齿不清地讲他的那些芝麻事儿。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余先生, 我们还有人想发言。喏!张喻杰同志想问你几个问题。”我故意把“同志”二字的 声音拖得很长,引来兄弟伙们配合极佳的大笑声。 阿杰这下没辙了,只好不情愿地站起来,想了想,问道:“余先生,你的书据 说一直挺畅销的,你可不可以透露一下你的家产?”那杂碎沉默了几秒钟,眼睛飞 快地转动,然后说了一通离题万里的话。他确实对得起这几十年来社会对他的裁培, 外交辞令一套接一套,把问题回答得模模糊糊。我觉得他不去当一个政客实在是可 惜。但阿杰不吃那一套,正当那杂碎讲得情绪激昂时,阿杰打断了他的话:“请问 余先生。这是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说实在的,像您这把年纪,还在不断地写爱情 故事,没日没夜地谈论恋爱的感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有无数个情人……” 欢呼!尖叫!喝彩! “嗯……”阿杰停了停,“据说罗素那些精采的妙论是孕育在他五个情人的怀 里,我想冒昧地问一问,您的那些风月散文是孕育在谁的怀里?您可以透露您情人 的名字吗?她们是不是对您的创作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又是一阵尖啸声!我 们又鼓掌又跺脚,那一刻我们让阿杰感到自己像一个凯旋的英雄。他得意洋洋地坐 下来。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示意让余杂碎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可敬的余大作家面 红耳赤,神色惊慌地与坐在他旁边的经济人交头接耳。 “我可不可以说几句,”我站起身来,故作谦逊地说道,“余先生,如果你不 介意的话,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有怪异的性取向?是不是想要又得不到的那种?所 以你才会一辈子对你的那些‘风月作品’满怀激情?” 那个杂碎的确被我们激怒了,他说我们提的问题很无聊。并且还为我们戴了一 顶“人身攻击”的高帽子。他说了一大堆文学理论,妄图把话题往别的方向引。我 高声地问道:“余先生,请你说说你几十年来屹立于文坛而不倒的秘密?你能不能 客观地评论你自己在一九六0 年至一九七九年期间的著作?”我故意停了下来,挥 舞双手,示意让兄弟们鼓掌,或是嚎叫。 在余杂碎正欲发作之前,我接着说道:“从你的文章中可以看得出来,至今你 仍然很时尚,你就不觉得你这一辈子都在献世媚俗?”会场开始沸腾起来,我看到 那个出一本书就赚几十万的杂种双目血红,青筋凸爆。幸亏有本报识大体的刘编辑 打圈场,不然他非得活活气死。再不然就是他忍不住揍我一顿。我巴不得他揍我! 因为邦邦正提着相机在那儿等着哩! 散会的时候,我当着那杂碎的面,拿起阿杰身前的《佛国香径》开始撕起来。 我说我要上厕所。拉屎,急需草纸!我撕书的时候瞥了几眼余大作家和刘大编辑, 他俩像两个误闯女厕所的大男人,恨不得挖个洞钻到地底下去。他们想向我发作, 却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我当然清楚自己的所为,反正老子想通了,大不了丢了这 份工作,你总不可能把我给剁了。 我开始意识到工作的可有可无,就像彻悟了生死那般超然。所谓的“苦难”不 过是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我没日没夜地与灾难和痛苦调情,拒绝浪漫的扯谈如同 拒绝一个患湿疣的婊子。我不再刻意地忍受生活。不再让自己的心浸泡在阴郁里。 我想象着自己可以无比自由地在任何场所,任何地点,宣泄自己的狂躁。比如在银 行大厅的花岗石板上睡觉,在市委办公楼的过道中间大便,在广场的旗杆撒尿…… 在文字的刀锋上舞蹈,直至死亡。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海子已经自杀了,雪莱也被 人给宰了,高更抵达了荒凉的塔希堤岛,济慈得了肺结核正在大口大口地吐血…… 诗人的灵魂在大地的上空飞翔,他们再也不肯降落到大地上。他们从一个世界穿越 到另一个世界,穿过无尽的夜,穿过一个个虚无中升起的亿万个墓碑和铭牌。 在第三人民医院的泌尿科诊室里,我向医生描述自己那儿的症状。一个漂亮的 女医生,她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没有。“那有没有过不洁的性生活?”她接着问, 我说也没有。我对她说:性是正常的健康的需要和活动,与我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 很多,但我从不认为这里不洁的。她笑了笑,告诉我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干脆的一 个病人,许多人到这儿来都摭摭掩掩的,要么说自己是泡温泉被染上的,要么说自 己是使用宾馆的马桶,或者毛巾…… 她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两个来医院实习的小姑娘,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 “刚才他描述的就是淋病的典型症状。”然后她看了看我,说:“好吧,让我看看。” 她不容置疑地说道,像是在下命令。这让我想到昆德拉笔下那个类似长颈鹿的女人。 我刷地一下抽出皮带,一下把裤子松到小腿上。“啊,别急,别急,”她嚷着, “门还没关哩!”这个冒失的女人。 两个实习的小姑娘见到这阵式,脸上泛起了红晕。我对她们说,怎么啦,小妹 妹还害羞吗?我都无所谓,你们还不好意思?她俩白了我一眼。我完全能猜出她们 心里恶心到什么程度。但我仍然开心。看着那个美女医生仔细地观察我的阴茎,小 心翼翼地提取分泌物,这种感觉复杂得难以用语言去形容。接下来她给我开药,我 跑去一划价,上帝呀,五百八十六块钱!我又倒回来找她,像市场的小贩那样跟她 讨价还价。我说您不要吭我呀!七七八八开一大堆药,我哪儿来这么多钱呀!我说 您无论如何得把费用控制在二百块以内,否则我就不医了。跑到外面去传染别人, 大不了到最后我自宫了就一了白了。那美人眉头紧锁,故作沉思状。稍后,她同意 了我开的价钱。她叹气的样子仿佛是在告诉我——她的提成又大大地又少了一截。 我算是把这儿搞懂了。他们防着病人就像防贼一样。不管你做什么,都得先交 钱。他们担心你把病治好后就拍屁股走人。他们是狗屁个白衣天使。不把你的钱袋 掏个精光,他们就浑身不舒服。那伙贪婪的杂种,他们是传说中的吸血鬼,他们总 是以一种伪善的口吻,耐心而反复地问你带了多少钱?你可以承受多大的治序开支? 我看到一个大咯血的病人来看呼吸科,那伙杂种要他先预交二千块医疗费,否则他 就只有混蛋。我目送着那个比我惨十倍的可怜虫吐着血走出医院,缓缓消失在茫茫 人海中。地上是一滩滩发黑的血迹,墙上是写着“小心扒手”的标语,我脑子里翻 腾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奇思怪想,肺结核,鼠疫,麻疯病……这些都比淋病来得直接, 如果你不免费收治我,我就不断地跟你说话,朝你脸上吐气。如果你让门卫赶我出 去。也好!我就跑到人最多的地方去,去挤月票车;去幼儿园亲你的独生子;给你 写信,信封上全是我的唾沫,反正老子要死了,你就算把我弄去枪毙还来得快些。 医院的病房,在我看来是人间用钱堆砌的天堂。床单和墙壁洁白无暇,到处干 干净净,找不到一点灰尘。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护士,她刺破了我的血管。她居然 在同一条静脉上刺出两个洞,鲜血返流到输液管里,童年打针造成的心理阴影再次 重视。但我仍然喜欢她。喜欢她那双活泼的眼睛,那双带有消毒药水味道的干净的 小手,温柔的声音。我问她可不可以把电话号码留给我,她笑着说不行,有什么不 舒服按呼叫器就行了。这个目的无望达到了,下一步便是义无反顾地掉头而去。我 对美丽女性的无穷想像全都圈定在“发乎欲止乎情”的范围里。我不可能再次丧失 理智去陷入所谓的爱情。一切都要直奔主题。 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血管,往事一幕幕地不断在我眼前出现。我真想 在这温暖,舒适的病床上睡一觉,永远也不用醒来。但我躺着一直没睡着,在想一 个女孩。那个女孩不止一次流着泪说她爱我,她说她会一直爱我,直到她死。我们 曾经一起成长,一起嬉戏。但是,我们的手上各执一张去往不同地方的单程车票, 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命运。我这样想看着,即便是有一天我不在人世,在另一处神 秘的空间,也许我仍会怀念尘世中与她一同走过的日子。那段不能被风沙掩埋的日 子,闪亮的日子,超越了所有的时间与空间,超越了所有的存在,那是我唯一珍视 的东西,比我的生命更珍贵。 从医院里出来,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夜幕徐徐降临,秋风裹着哀伤的色 调浸染了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站在新建的立交桥上,汽车亮着灯从脚下驶过,像 黑夜里游动着的发光的巨龙。这就是世界吗?这是我曾经确认其存在的世界吗?是 由人类所构成的动物和植物的世界吗?从我身边经过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说着什么 并不重要,他们在想些什么也不重要,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岁月会将这里的一切带 走,犹如秋雨带走最后一片树叶。光与影交织的城市,彩色斑驳的夜晚如此的妖娆。 我回首望去,码头上雾霭沉沉。远外传来江涛的低泣,故乡石阶上那些矮矮的青砖 旧屋被掩盖在愈来愈厚的雾气里。隐约的歌声飘来,安祥,宁静,越拔越高,如同 天堂佛国里颤抖跳跃的仙籁,让人感受到宗教,神秘,死亡,复活……以及那些巨 大的神力。 “这在我心里无数跳跃的光斑,是不是一种苦难?”我这样想着,泪水潜然而 下。 仅仅几分钟前,我的脑子里妙思如泉,而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没有信仰, 没有爱情,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天与地之间,钱包里还剩五十元钱以及一堆零碎的纸 币,尽管如此,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家名为“欢乐周末”的酒吧。空气中有一 种甜甜的香气,灯光暖人,贝斯和吉他的混响如子弹横飞。愤青,痞子,妓女,文 学青年,妖怪朋克,虔诚的乐手,从OICQ上下载的小妹妹像苍蝇似的在这里飞来飞 去。一个赤裸裸的女人在舞厅的一角跳着颓废的钢管舞。啤酒的泡沫满天飞溅,赤 裸的舞女像电动玩具似的,在那里只是摆设。我面前的小方桌上有烛光,鲜啤,玫 瑰和一切像征浪漫的物质标签,我不知道这对女人的杀伤力有多大,我并不关心这 个,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大醉一场,被酒精温柔地毒死,其它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以请我喝杯酒吗?”一个雅致的女人,她问道。我居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 候坐在我旁边的。她用她迷人的肉体越来越近地蹭我,携着狐媚轻挑的眼神,美丽 的脸蛋儿被她酒杯里的红酒染上一缕红色。酒精和堆砌的浪漫摧毁了她本来的面目, 留下的只有风情和妖艳。 “你是干什么的?”她问道,用一种摄人心魄的目光看着我。我说我是记者, 你呢? “模特儿!”她说道。我不屑地笑了笑,心想现在随便一个女人,只要稍有姿 色,在一家小报或者杂志的封面登一张照片,她们都称自己是模特。不错,她们的 身体是世上最美丽的身体,她们用身体展示美丽与丑恶,用身体去思考,去生活。 如果你能把自己的身体迷失在她们的身体里,为这样极致的快乐,你应当支付的代 价我想应该是惊人的。酒不能把她们灌醉,她们的酒量惊人。甜言蜜语也不能令她 们迷失,既使你为她流尽眼泪,流尽鲜血也不大可能在她们坚硬的空壳内留下一点 儿回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钱去砸她们。否则她们绝不肯把双腿再叉开点儿。 我没有金钱,比钱更困乏的是耐心。我对她说,我们出去喝酒好吗?到我住的 地方去?她迷惑地望着我,问道:“然后呢?”我说然后就睡呗!反正男欢女爱, 干那事感到愉快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她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她一脸的不高兴。 我接着说:“你看着办吧!走还是不走?不过我把话说前面,我身上没钱,家里也 没有……” 她“嗯”了一声,用她那漂亮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然后她起身走开,像一只蝴 蝶旋向另外的男人。我想她没准儿会认为我是个小白脸儿,一个面首,一个专吃软 饭的男人。这里就是这样,除了以性交作为定律以外,男人和女人相互算计着对方 的钱包,疯狂的背后不再有优美得让人心痛的故事,但却有着许许多多美得让人心 碎的男人和女人。欢乐与疯狂是被人享受掉的,直到酒吧打烊,曲终人散,苍白的 心也不会慢慢飘回地面。我想起了曾经交欢过的女人,娜娜,玲儿,以及这半年来 所有被我忽略掉姓名的肉体。浸泡在酒吧里,这足以将人淹没窒息的柔软的灯光, 让人渴望着在高潮来临的一片虚无中死去,死在永恒的性体验中。年复一年,我张 开双臂拥抱每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美丽的肉体,漠然地与她们做爱。很明显,我的 性爱是受过割礼的。夹杂在现代文明中的野性的碎片,永远都不完整。我漫步在生 与死的海滩,我在文明中歌唱性爱,我在文明的性爱中微笑,腐烂是它永恒的状态, 腐烂着的是这邪恶世界的核,这世界邪恶,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