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果不是《商报》的朋友及时把稿费寄给我,我想大概我已经饿死了。至少也 离死也不远了。刚被辞退的那几天,我还能在屋里捡邦邦、阿杰他们留下的剩饭剩 菜吃。不管那饭菜有没有变味,也不管饭粒上有没有蜘蛛网或者沙子,吃饭是一种 僵化的活动,就像病人按时吃药那样。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那帮杂种开始做策划,做得连饭也不回来吃了。他们 兴奋地谈论工作,整天扮着一副忙碌的样子。他们连话也不想跟我说,我成了一个 玻璃人。如空气般凝结在屋子里的奇异生物。我开始学着像猫科动物那样昼伏夜出。 裤兜里揣着刚从邮局取出来的几百块钱,铜板儿的响声比贝多芬的《田园》更加优 美动听。 我约上王福贵,一连几天在繁华的街沟里徘徊,昂首挺胸,招惹放荡妇人善意 的暖昧目光。是的,我需要有人注意到我自己,这使我还能感觉到自己活着,依然 尚存一息。一种死里逃生的欢乐悄悄地在心里滋生着。穿过沦陷的城市,穿过屠刀 和枪林弹雨,枯骨顽强地从地里爬出来,朝着太阳狂笑不止! 我们穿梭在酒吧、茶楼、迪厅,把钱扔到每一个光线飘乎的欢场,在那里享受 昏暗的灯光,观赏扭动着的人影,品味芬芳的乙醇味道。我们在沁人的轻盈音乐中 暂时忘却烦恼,进入一种恍惚的官能惑乱。一杯啤酒,一杯咖啡,足以让我们愉快 地渡过一个个难熬的夜晚。颓废的气味踊跃在都市里,比我们更年轻的一代在这些 淌金流银的地方寄生着。野性和空虚是他们基因中隐性的一面,他们让性液弥漫在 骚动的空气里,在荷尔蒙的风暴中沉沦,在情欲的旋涡中感受瞬间的刺激。这里发 生的所有事件都可以这样概括:肉体与肉体的直接对话,性器与性器的亲密接触。 男人与女人,衰败的神经未稍渴望被唤醒,只需要一个怪异的眼神,一句苍白无力 的对话,此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坠入疯狂,莫名其妙地黏附在一起。 王福贵是个天才的诈骗犯。他领着我重新回到恣意妄行的狂喜里。我们四处寻 欢作乐,惊喜层出不穷。有家汽车行正在搞一个促销活动,让准备买车的人免费驾 乘新车。我们做出一副派头十足的样子,伪作想要购车的肯切,然后开着新车在城 里四处转悠。尼桑新蓝鸟,帕萨特,加长林肯,雷铁龙,三菱赛马,海南马白达… …一辆接一辆。我们愉快地在豪华的车箱里打发时间。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个矮个子 促销员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由兴奋到失望,最后绝望。当他知道我们根本不打算 买车时,那种敢怒不敢言的欲哭无泪就像个被骗上床的娘们儿。 “该宰了那小子!”从车行里出来,王福贵沉默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来, “然后我们就把车开走,随便卖几个钱来好好享受几天。我们先洗个澡,到桑拿城 去泡一天,然后再弄个妞来爽一回……”他那张疙疙瘩瘩的脸上写着美丽的憧憬: “我们去吃海鲜,然后到歌厅去唱歌,累了就去洗脚,踩背……他妈的!现在这穷 日子真他妈郁闷!天气郁闷,心情也郁闷。没有个小妞陪我睡觉,给我暖暖身子, 我就会失眠。失眠让我神经衰弱,我他妈的就快发疯了……” 他的心里似乎被人纵了一把火,此刻他正难受呢。我问道:“你真敢那样做? 我是说你下得了手——跑去捅那小子几刀?” 他想了想,说:不敢!回答得很干脆。他说:“我俩根本就是两个彻头彻尾的 草包,两个懦夫,两个窝囊废。文也不行,武也不行……生来就不是当强盗的材料。” 路过一家饭店时,我们看到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饭店门口停满了高级轿车, 宾客陆续到场。花岗石门厅的左边竖着一块红色的牌子,上面写着新郎和新娘的名 字。我和王福贵混在喜庆的人群里,满脸堆笑,与正在忙着招呼客人的新郎新娘握 手,亲切地叫着他俩的名字,祝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就这样简单,我和福贵大摇大摆地坐到软软的餐椅上,混了一顿饭吃。周围的 装修还不错,菜品也过得去,传统的中式大餐,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子。我们呆 呆地坐在餐桌旁,耐心等着那该死的结婚仪式结束。这是一个连婚礼都可以成为表 演和作秀的时代,我看到新娘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羞涩,主持人不断地捉弄这对新人, 引来阵阵哄堂大笑。恶俗得不堪入目。我无奈地看着眼前凉菜冷盘儿,大口大口地 往肚子里咽水。等到《婚礼进行曲》切换成流行音乐时,台上那杂种终于说出我想 听的那句话:“……好!现在请大家入席、用餐。吃好、喝好、不醉不归……”这 当然,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同我身边的饿鬼一声不吭地大啖酒肉,偶尔举杯也是 迫于形式的需要。 一个小时后,我和福贵喝光了两瓶千红,肚子胀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临走时 新郎新娘恭敬地把我们帝出门,两个傻瓜跟我们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对我和王福贵 的光临表示感激。 吃饱了饭的感觉真好!即将崩溃的身体重新复活,大地上一片生机,整个世界 都映在我的眼里,随着不同的眼光而不断变幻的季节。这不是寒冬,春天的乐章在 耳畔回荡,春天的气息成了可以预支的东西。 从那俩个笨蛋的婚宴上全身而退,我俩继续在街头游荡,我们去逛一家信誉良 好的商场。王福贵故意找售货小姐的茬儿。他是在无理取闹,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话 侮辱她们。她们脾气真好,骂不还口。有个女人就快哭了,但她没法子,这是商场 的规矩,与顾客争吵就会让她丢掉这份工作。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把我们团团围 住,几个保安想劝劝情绪无控的王福贵,但他们同样招来福贵的讥讽和辱骂。几个 高头大马的年轻人脸色铁青,傻兮兮地站着任人凌辱。我当然清楚福贵为什么要这 样做,他要激怒他们。只要他们之中任何人动了王福贵身上的一根毫毛,王福贵就 会顺势倒下。在地上打滚儿,不断地呻吟,嗷嗷地痛苦狂叫。然后我们就到商场的 经理室去索赔,要求验伤,照CT,赖上他们十天半月。正如王福贵骂的那样,这里 的保安全是被阉割过的家伙,骂他娘偷人,被人迷奸,与公猪交配……而他们却一 直保持着白痴般的木讷。 星期五下午,我在屋里洗衣服时翻到口袋里有一张名片。名片的主人叫汪巧芊, 就是上次在舞厅里认识的那个少妇。名片上印的职务是民政局副局长,这真是匪夷 所思。一个美艳的官僚! 我试着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你好……”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干练的女声,看来她大概已经忘记我是谁 了。 我语无轮次地提醒她:“那晚,我喝了点酒……在舞厅里请你跳舞……”她想 起来了,她说:“哦……我现在很忙,不如待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说:“好,我等你的电话。” 电话挂断之后,我再无心做任何事情。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暇思绵绵。脑子里 勃发着强烈的欲望,冥想着一场五光十色的交欢。洛丽塔和宫雪花的时代已经宣告 结束了,熟透的女人散发着摧枯拉朽的魅力。所有被禁忌的性爱只有在越过山巅之 后,在视线的另一端才会愈发迷人。汪巧芊!汪局长。我在操你!在我的这张破床 上,在我大脑的幻想里,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尖叫狂喘吧!呻吟吧!直到你浑 身瘫软,直到你的子宫溃烂,流出脓血。 那娘们果然守信用,在我捧着卡尔维诺的小说,正昏昏欲睡时,她打来一个电 话。她说晚上在新茂山庄有场酒会,如果我有空的话,可以同她一起去。我有些犹 豫,因为通常那样的场面会让我局促不安。但我还是答应了她。电话里那个绝嗲的 娇媚女声,让人想拒绝都不行。 我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那件稍微见得人的外套刚刚被我泡在水里。阿杰的 柜子里倒是挂着一套黑色的BOSS西服。可是对我来说,尺码小了点儿。不过不要紧, 脱掉所有的毛衣,只穿一件衬衫,然后再把那小一号的BOSS罩在身上,也还勉强合 适。 傍晚,我站在街头等她。弱智似的站在寒风里。我意识到自己在颤抖。胸前的 领带随风飞扬,有一刹那我真想勒死自己,用该死的克罗地亚人发明的布条子勒死 我自己。我开始发僵了,站在寒冷冬天的街头,我像一块发霉的年糕。 她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几分钟。一辆银色的家用别克停在我面前,车窗缓缓滑 下,我差点没认出是她。她点着金色的唇彩,披着流苏大披肩,像复活的哥特艳妇。 我把屁股挪进她的车里,关好车门,缕缕醉人的香水味渐渐弥漫而来。我的心绪开 始随她身上的香味一起流动。她同我聊天,聊她枯燥的工作,聊她身上的CD香水, 聊她喜爱的时装。 我问她,车是不是自己的?她说不是,朋友的,借来玩玩。她似乎觉察到我上 车前在路上瑟瑟发抖,问我冷不冷?她真会说话,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我的死活 了。 新茂山庄在城郊的森林公园旁,一路上我一直偷偷地看着她,猜想着她的真实 年龄。她发现我在看她,于是便问:“有什么不对吗?”我忙说没有,没有。出于 好奇,我旁敲侧击地问她高中是哪年毕业的,在哪儿念大学,哪一年参加工作?她 从反光镜里望了我一眼,笑着说:“你是想问我的年龄?”我没有回答。她说: “女人的年龄永远都是心里的隐痛,不过不要紧,你问吧!” 尽管我有些不安,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说她今年三十二岁了。我不相 信。不过她的解释倒合情合理,她说一个女人如果生活得富足的话,就不会被日常 的琐碎磨老。她可以天天去健身做美容,用高档的营养品和化妆品,终日醉心于时 装和享乐。 半个小时后,她把车开到一个别墅区。这里汇聚着本城最有钱和最有权的人类。 车驶入小区时,我看到这里停着的小车足以开一个名车展。一位阔太太推着婴儿车, 在花园里散步。婴儿手里抱着个奶瓶。阔佬的崽子!从诞生之初就与众不同。我真 想朝那个流着口水的婴儿身上撒砂子,捉几只虱子放到那小子的裤裆里,最后再往 他的奶瓶里丢辣椒粉。 参加这场酒会完全是个错误,我在这群衣着光鲜的人中间显得寒碜极了。如果 不是汪巧芊一直陪着我,说不定我早已经掉头跑掉。我厌恶这种聚会,人们摇着高 脚杯,互相溜须拍马,满口无关痛痒的屁话,无聊并且肉麻。最失败的是我身上的 西装,只有我一个人穿着西装,还在颈子上捆根布条子。我的打扮同这里的侍者极 其相似。 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自己闯进了艳遇俱乐部,每一个年老色衰的男人都被一 个个娇丽的小娘们挽着胳膊。汪巧芊不停地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不停地与她打招 呼,彼此的眼神暖昧。我慢慢退到墙边上,默默地喝着红酒。汪巧芊走过来问我: “怎么?不习惯这儿的气氛?”我说是的,有点。 她笑了笑,说我应该放松点,这是一个结识上层名流的好机会,特别是对你这 样的年轻人而言,这种机会并不多。我默不出声,我确实不知道该跟那些大腹翩翩 的老杂种们说什么。我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原以为今晚我可以混到一顿饭吃,结果 真他妈令人沮丧。除了大口大口灌自己郎姆酒、威士忌和马爹利以外,我连一根生 胡萝卜也没啃到。我看到人们拿着酒杯,浅尝辄止,DJ不断地讲着下流的黄色笑话, 音乐把人群的情绪推向高潮。那些汪巧芊为我介绍过的官宦、经理、总裁们,他们 爬满皱纹的手在躁动,在身边的小妞儿的屁股和胸脯上动来动去。一切都似醉非醉, 大脑被酒精搅动的幻觉转动着,彼此心照不宣。 汪巧芊在一旁冷笑着,“看!不要觉得奇怪,这就是上流社会。” 我注意到离我不远的一个女人,她留着短发,打扮得非常时尚。她很漂亮,看 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岁,那张青春的脸和如水的眸子竟然让人联想到邻家的小妹妹。 她跟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起,她也在看我,一副想要被人强奸的样子。目光相 融的瞬间,我感到一种刺骨的怅然不快。没等DJ宣布酒会结束,我就向汪巧芊告辞 了。我悄悄告诉她,说我想离开这里。她说既然来了,不如再玩一会儿。我说不了, 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她迟疑了一下,让我到门口等她一会儿,她去跟他们打个 招呼后就用车送我回去。说实话,我打心眼里感激她。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要 从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走回去,恐怕要走到第二天天亮。 她驶着车穿行在城市的边缘,穿行在夜的深处。我们沿路返回,这一夜暗香浮 动。她的身体已经被酒精点燃。车内开着暖气,我像一块黄油渐渐地熔化。 “今晚你好象不开心?”她关切地问我,“是不是觉得不舒服着凉了?” 我说:“没有,我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转过头来朝我笑了笑。她笑起来真美,妖娆得让人松软无力。而我却想着如 何才能与她柔情蜜意一番。她的身体就在我旁边,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性的诱惑令 人窒息。情欲跳动着,性器在身体上随着汽车的节奏颤动。 “你真的是一个副局长?”我问她,问得很无聊。她说怎么?你不相信?我说 :“不是,可是你还这么年轻……” “我很年轻吗?”她放荡地笑起来,“那你觉得副局长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笑了笑,说我不知道。一阵沉默后,她开始哀声叹气地报怨,说民政局只不 过是个清水衙门。她说:“辛辛苦苦拿了个硕士学位,这不,每个月二千多块钱, 连我自己都养不活。”她还说她想开家公司,她说她最不忍心看到自己在那张办公 桌上渐渐老去…… 交谈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我们一同诅咒死寂的生活,诅咒如烟雾般虚无的 快乐。她不再让我感到恐惧,特别是当她被我的奇思异想逗得纵声大笑时,我觉得 她正在春情激荡。于是,我故意懒懒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刚一触及到她,她便剧 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是在提防我吗?但似乎又是在引诱我。她没有叫我把手拿回去。 我趁势在她的身上乱抓乱摸,她也只是偶尔动一动身子。大概是我太用力了,她每 动一下就会温情脉脉地看我一眼。 车摇晃着在公路上前行,我示意要她把车停下。她轻声地说:“我们换个地方 吧!” 不一会儿,她把车拐进一条石子铺的乡间小路上,两旁是树林,我急切地想要 拥抱她,这使她不得不停车。车内与车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车玻璃隔着黑夜, 隔着悸动的心和沉重的呼吸。她用力挣开我的手,慌乱地把所有的车灯熄灭。她是 一个淫荡下流的婊子。没错,这正适合我的口味,一切都令人陶醉。 我们在黑夜里下滑,滑向无底的深渊。 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喃喃地说着“不要,不要………”。她噘着嘴, “哧哧”地喘着气。月光盈盈,狭小的车箱里,煽动的欲火狂舞着。彼此的舌尖搅 动,如幽灵般玄虚,空灵。我把冰凉的手伸进她那柔软发烫的肉体,一阵痉挛之后, 她紧紧地贴在我身上,忘情地扭着身子,呻呤,尖啸,像一头受伤的母兽。我一声 不吭地在她身上撒云播雨,直到她被我弄得欲火难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撩人的呓 语,她的一支手在我的裤裆里,紧紧抓着我那玩艺,嘴里不断持叫我快点,快点! 我猛地扒下她裙子里的羊毛长袜,再扒下她的内裤,在她那滚烫的阴部捣弄了满手 淫液。趁她不注意时,我把粘满了她的体液的手悄悄拿到鼻前,闻了闻,气味还算 正常。等我确定她没有性病之后,我才肆无忌惮地跨到她身上。裤子刚垮到一半, 就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身体。她高举着双腿,高跟鞋在车箱的玻璃上擦出阵阵刺耳 的声音。放荡的温暖的肉体,肉体里隐藏着另一个肉体。我们是这黑暗中的贼,用 不同的性交方式描写堕落的幸福。内心的苦楚与恐惧早已被肉体的欢乐销蚀得一干 二净,剩下的只是情欲的高潮和随之而来的空旷。 渐渐地,我支持不住了,死死地趴在她身上,精疲力竭……她似乎意犹未尽, 紧紧地搂着我,双目紧闭,脸上的表情扭曲,变形。她拼命地啃噬我的嘴唇。忽然 间,我闻到一股从她胃里散发出的腐味,食物发酵,带着酒精和胃酸的味道。我差 点要呕吐。 完事儿之后,她把我送到区委的大院门口。临别时,我们什么也没说,没有半 句多余的话,没有说再见,或者晚安。她一路上喋喋不休的自语:“我们不该那样 做,不应该……”她令我感到心烦。 我独自回屋后,深夜里,写作的欲念成了我惟一值得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我的 下体还残留着一个女人性液的腥骚味,被她用锋利的指甲划破的皮肤仍在隐隐作痛。 然而,幻梦已经结束。对我而言,真实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一 切如一个绵长的梦,它象破碎的影像,闪现过的桩桩事件如烟雾般缥缈。我所亲历 过的每一个日子都穿透我的手心,时光悄冥流逝,竟到不起指尖的点点酥麻。 我独自面对文字的巅狂,一如我独自面对注定的死亡。我在臆想中改变着世界 可憎的面目,我写的不是书,不是小说。那一个个真实的我与非我,只不过是一个 个虚构的人物。生活不断上映由叙事所组成的幻象,我周围的一切就是虚构事实所 得以展现的场所。写作浸透在一个成年人无奈的泪水里,他借此打发自己多余的时 间,他以为文字可以挽留好些逝去的日子,却不想到头来都是徒劳。 文学!多么可耻的东西,它是人类思想的粪便。它的诞生便意味着肮脏和多余。 臭不可闻的文学!操坯的文学!那是大啖尸肉的食腐动物的代谢终产物。用不着再 拿作家和作协的光环来唬弄我了,成群结队的秃鸠在尸体上跳舞,滥交,大搞同性 恋。然后他们开始分享食物。疯人院里的天才们在呓语,台上还有个居心叵测的家 伙在发表演说。一把把利刀悬在天空中,无数具被人剃光皮肉的枯骨在院子里爬行。 江湖上血雨腥风,作协的痞子们在槭斗,在群殴。每时每刻。只要我一想到外面那 个由兑变的人类所构成的动物园。我就迫不及待地渴望讴歌一切肮脏的东西。我热 情澎湃,讴歌发臭的老鼠尸体,讴歌苍蝇狂舞的垃圾场,沤歌城市的下水道,沤歌 粪水四溢的厕所,沤歌溃烂繁荣之下的废墟,沤歌被粉钸过的太平。来吧,来吧! 更多的谎言,更多的欺骗,更多的大便和乌托邦的彩虹。 文字再也雕刻不出我生命里的浪花,每当一点一滴的感受打动我内心时,我根 本无法的把它们全部转述出来。这的确是一场灾难性的写作。那些文字饱蘸了我的 血和我的泪,然而却没有跌宕的故事情节,没有真实的人物。没有戏剧场景的再现, 也没有令人击节的对白。我无法完整地重建那些逝去的东西,我所写下的文字全都 是经过眼睛过滤过的残渣。 这些天里,每当我停下我手中的笔。脑子里就会立刻浮现出汪巧芊的形象。那 个光彩照人的女政客,硕士学位,内裤被扒下时她仍然会露出人类兽性的一面。那 夜在野地里的肉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每当我想到跟她演绎的那场精美绝伦 的性爱画面时,我下面那玩艺儿就会“兀”地勃起。我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在她的身 体上索取到了,然而,至今为止,她仍然是一个谜。她是一个被黑色纱绸包裹着的 伊斯兰后宫的妖姬,神秘的丝巾完好如初。她的胴体恍动在我的脑海,依然是那样 妖艳惑人。我孤独地躺在床上,从记忆中搜寻有关于她的一切,她那迷人的体香。 光滑的皮肤。她的尖叫和狂喘。那滚烫的小腹和炙热的阴道……直至精液喷出,世 界又归于死寂。 夕阳西下,我独自坐在区委大院的草地上,目送着冬天的阳光。恍然间,我感 到自己是坐在俄罗斯忧郁而深沉的草场上。我打理着我的思绪,倾听那些花开之后 留下的声音。有一种悲哀缘于青春的毁灭,一个女孩的形象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 中。那个春天的故事,那个风花雪月的季节,消失的一切如利刀在我的心里连连击 下。我已经回忆不出她的样子了。男孩与女孩,连同那个时代的校园,天空,森林, 街道,房屋,以及孩子们朴素的情感和恋爱的心,一齐消失在时光的洪流中。我忘 记她的笑,忘记了我们相拥而泣的泪水,被遗忘掉的她和我像烟雾那样越来越稀薄。 这是一种痛的感觉,这样的痛楚是致命的。她闯入我的生命,又随之消失,恐怖的 阴影便突然袭来。我感到自己原本完整的生命突然之间残缺了,就像是被人砍断一 只手,或者一只脚那样。多少年来,我独自潜行在她离去后留下的苍白道路上,时 刻准备着去拥抱每一个出现在我身边的女人,轻率地同她们上床。我是在寻找她们 与她所存在的相似之处。然而,这种寻找毫无义意,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她 们不能成为她的替代品。年轻的光荫被我挥霍一空,我的青春是被我亲手毁灭掉的。 再次见到汪巧芊是在一家名为“魂去来兮”的酒吧里。那天中午,我迷迷糊糊 地睡在床上。忽然枕边的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的是她的手机号码。她 在电话的那头不停地问,刚才是谁打的我的手机?我说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打过电 话给你。 “哪你是谁?”她又问。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一开始她就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只是含蓄地提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似乎想起了我是谁,并开始跟我闲聊:“最 近过得好吗?”她问,“还是一样不开心?” 我懒懒地说:“一般!反正每一天都差不多。”如果不是我主动约她晚上出去 玩,我想她会一直这样耐心地跟我聊下去。到最后手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间将让我心 如刀铰、痛不欲生。 挂断电话,我隐隐察觉到她是故意打错电话的。也许她没有忘记我。一个年过 三十的女人跟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就像是在吸毒,看来她是上瘾了。 天察黑时,我来到也所说的那间酒吧。那里昏暗的气息让人感到阴森可怕。墙 上挂满了描写死亡和病痛的装饰画。背景音乐是一些鬼气森林,阴风阵阵的东西, 灯光低垂着,我看见眼前的魑魅魍魉开始活动,正期待着不可预知的事件的发生。 门口的酒吧台上摆放的那些仿古物件,其间陷藏着冰冷的光泽。让你有一种错觉, 仿佛16、17世纪的欧洲又回到这光与影交织的角落里,仿佛空气中仍在弥漫歌特人 的窃窃私语。 我看到汪巧芊跟另一个打扮怪异的家伙坐在酒吧中一个显眼的位置,在愉快地 聊天。我朝他们走去,同她打招呼:“你们好!到了多么了?”她说,刚来一会儿, 她仰头笑着着我,说:“来,请坐。随便点,这儿的氛围还不错吧?” 我说还可以,就是音乐太吵了点。她向我介绍她身边的那个怪物,她说:“这 是我的好姐妹,Joey,胸肺科医生。我们是高中同学。那个怪物面容惨白,中性的 着装和中性的声音,他说:”你好,听说你是巧芊的朋友……“接着他伸出他那只 盐水鸡爪般的右手,准备同我握手。一个可鄙的同性恋男人企图握我的手。我感到 自己快被大便掩埋了。 为了不让姓汪的婊子为难,我这是接触了那只变态人的手。他说话女声女气, 动作妖媚,令人作呕。坐在仿古的红木椅子上,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是那个变 态的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时,仿佛亿万只蚂蚁在我的身上爬行。 他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变态医生说:也许同志的感情天生就很悲哀。我相信 一见钟情的神话,自从我认识他,就爱上他了。爱他,我说不出为什么,也说不出 他哪儿好。也许爱一个人就真会头脑发昏…… 我被迫无奈地听着一个变态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情宣言,听着一个可鄙动物 时人性的亵渎。不,眼前这个家伙连动物都不如,人性已背弃了由动物而趋于神的 轨迹。他不是动物,更达不到动物。这个世界妖魅横行,打着所谓爱的旗织与魔鬼 同舞,一切都污浊不堪。 我看着自己刚刚与他接触了一下的手,真想一刀砍下它。我起身去洗手间,一 遍一遍地洗手,神经质般地闻闻有没有怪味。忽然,洗手间的门开了。那个变态医 生扭着身子走进来,他说,巧芊为你点杯鸡尾酒,名字叫sex on the beach,看来 她对你有点意思……说着他竟然把手放到我的腰上。我感到心里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我瞪了他一眼:“把你的脏手拿开!”我咆哮着。他仍是嘻皮笑脸的样子。他说, 怎么啦,你不习惯吗?我再也忍不住了,挥拳咂向他那张妖怪般的脸,打得他抱头 鼠窜。之后我愤然走出酒吧,汪巧芊在我身后朝我喊:“喂,喂,发生什么事?” 我真想掉头回去再狠揍一顿那姓汪的婊子,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从酒吧里出来,我疾步走在大街上,满眼都是巫婆、黑猫、鬼怪和尸骨。人们 面如枯槁,密布血丝的双眼目露凶光。活人的头骨和皮肉所酿造的致命欢乐,正在 召唤魔鬼撒旦的复活。从那家酒吧我联想到史前的祭祀场,再联想到18世纪的巫师 夜会。我不断地冥想神秘的炼金术和伏都教的活死人。我的眼前闪现着符咒书、图 表、蜡烛、权杖和魔药瓶。我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摁着头活活地淹死在漂浮着 尸肉的铁水桶里。 这是一个没有形而上学的荒漠,人与人之间只剩下纵欲和交易。人们争斗着, 在吵吵闹闹的市场上打发自己的岁月。这是一个奇异的城市,挺立在满是骷髅和尸 骨的沼泽上的城市。我在这样的地方踽踽潜行,沉默着去面对我所看到的一切。情 欲场上生意兴隆,官宦和商贾养活了一代又一代靠皮肉为生的女人。而这些女人反 过来又养活了他们。炫丽的霓虹灯下,年轻貌美的女人争先恐后地朝着脑满肠肥的 中年男子挤眉弄眼,她们再现着这个大陆新的社会化大生产的壮观场面。喧腾的商 业和欲望的社会,钞票从一个劳动者传向另一个劳动者,那些肮脏褶皱的纸张牵动 着时代的命运。我看到一群群卖花的小女孩在人群中急急地奔走;看到擦皮鞋的孩 童在高声吆喝;看到胸前挂着香烟叫卖的老人在寒风中颤抖;看到摆地摊的壮年男 子的眼中流露着的黯淡和绝望;看到登车载客的三轮车夫满心欢喜地苟延残喘……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我的父亲。思绪飘散,我回忆起我离家时,父亲那幽怨的眼神。 他已经老了,他不再朝着我挥舞拳头,也不再朝我高声嚷嚷。我想他或者平安无事, 或者睡去,及至死亡。 我把我同汪巧芊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王福贵讲了一遍。那天,我们在“浪 淘莎”脚浴中心作足底按摩,昏暗的包房里回荡着凄凉的二胡曲声。我娓娓讲述着 那婊子以及痛扁她同性恋朋友的事情。之前王福贵仍像往常那样嚣张,他大概忘记 了他跟我一样穷,还在以为自己是公司老板,还是一如往常那样,用语言去轻薄那 两个为我们按摩的女人。他问人家跟不跟男人上床,问别人的性经历,问她俩为什 么不提供色情服务?看得出来,那是两个苦命的女孩,长相难看,身材丑陋。她们 挣点钱也不容易,做按摩时,她俩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为一个客人提供两个 小时的按摩服务,在老板那儿,她们只拿到五块钱。我是在对王福贵的所作所为实 在看不下去时,才故意把话题引开的。 我断断续续讲完,讲的时候,我留意到那两个按摩女孩好像很不好意思。特别 是我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和那婊子在汽车里做爱的那一段时,我看到她俩脸儿潮红, 并且目光闪烁,像是寻找不到目光的落脚点。王福贵越听越激动,他甚至将按摩拍 得“叭叭”直响。他骂我是笨蛋,是十足的傻瓜!他说那一切都该用相机照下来, 或者用摄像机摄下来。他说那娘们没准前途无量。退一步说,即便她的官不能越当 越大,至少我们也能敲她一笔竹杠,发一笔小财。 我觉得他的点子恶毒了一点儿,我对他说:“没那个必要,我同她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去害她?”他不屑地大笑起来,没缘由地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他笑 着问我:“……那好,听着……那你打算跟她怎么样……” 我说根本就没想过要怎样,我无非是寻点开心刺激罢了。 “那么……”他又问,“那个同性恋呢?你不如牺牲点色相去勾引他,骗点钱 来花花,听说那些当医生的杂种挺有钱。他们专骗病人的钱,并且草菅人命。他们 不是白衣天使,他们是白衣恶魔。依我看你不如去作一个祛恶降魔的大侠……” “侠你妈个屁!”我愤愤地说,“他妈的同性恋,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的怪 胎。我连想想他的样子,都觉得恶心。” “你是在畸视同性恋?”王福贵说。 我说,不是畸视他们,而是蔑视。因为连动物都有权力蔑视他们,就像神蔑视 人那样。 音乐仍在这间包房里流动。灯光昏暗。外面是嘈杂的城市,里面是二胡颤音的 悲鸣,声嘶力竭的悲鸣。按摩做完了,按摩女已经离去,包房里只剩下我和王福贵 两个人,两具精疲力竭的尸体。 这里曾撒过香水,气闻很好闻,香料发出的芳香,有蜂蜜的味道。我们躺在床 上,沉默不语。我感到莫名地悲伤。一个难熬的夜晚降临,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 什么。 他点燃香烟,也递了支烟给我。他说:“不如今晚就在这儿一夜吧!反正到那 儿都是睡觉……”我说无所谓,这里挺好,干净,有香味,还有音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睁着眼睛,一分钟也没睡着。凌晨一点,我去洗 手间方便时,发现这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守在门口吧台上的老板正趴在桌上鼾声 大作。我蹑手蹑脚地溜回包房,小声对王福贵说:“我们开溜吧!老板等我们去结 帐,可他睡着了……”王福贵像根本木头似的从床上滚下来,显得激动不已。披上 外衣,连鞋也没穿好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像只猫似的往外走。 幸好那杂种没醒。我衷心地祝他有个好梦。 我们踮着脚往外走。一走出这家脚浴馆,就立刻迈开双腿,一路狂奔。我们高 声尖叫着,欢呼着。路过一家火锅店时,王福贵连想都不想就一头栽了进去。 我们点了几样钟爱的菜,猛灌几口啤酒,寒冷竟从舌尖开始蔓延。所有的烦恼, 失落,悒郁在肚子里翻腾着,刚从脚浴馆溜出来时的喜悦荡然无存。 我注意到坐在我们旁边的那对情侣,两个小情人。女孩温情脉脉地给男孩夹菜, 幸福象是融化在他们面前沸腾的锅里。这样的场景也曾一模一样地出现在我的生命 里。这个绝对真实的存在是不能被忽略,被抹煞的。 我再一次回想起跟初恋的情人相恋数年的情形,只有上帝知道那引起被我遗忘 的日子是真实的。年轻的心已经苍老,我再无法回到从前,回到那有她在身边的岁 月。那些写满童谣和神话的时代没有征兆地消失,蒸发,衰败,直到被时间掩埋。 现在,我们分居在大地的两端,拥有不同的时间与空间。她也许正躺在温暖的 小家里,躺在丈夫的怀抱中。她的身边摆放着编织好的摇篮,她的孩子也许正孕育 在她温暖的子宫里。然而,此时此刻,一个流浪异乡的流浪汉却无奈地在寒夜里无 家可归。吞咽着冰冷的啤酒,心里早已泪流满面。 她曾在电话里对我说:“我就要结婚了……”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我过了很 久才想起说:“……哦,祝你幸福!”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的呜咽声。她哭了,哭 得令人痛彻心肠。 就在一个星期前,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在举行一场婚礼,而那场婚礼似 乎又与我有着某种联系。我发现我的生活并未出现断裂,我的生命依然在大漠的特 征下展现——永远的离弃,永恒的分离,那么凄厉,那么催人泪下。孩子们已经走 过了春天,向着大海和荒漠航去。动身远去的人在哭泣,他永远都用悲痛和绝望的 心绪在告别自己冷冷的过去,告别自己冰凉的影子。 在那些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我发现自己背后的每个故事都在那里哭泣。然而, 我并不能从那些故事里看到无限,永恒,轮回,以及一代代人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水。 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忍受时光的捉弄,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仅有的那个美妙的季 节转瞬即逝;看着所有被爱包围的匆匆岁月散进浪影汹涌的红尘。花开的季节一恍 而过,漫天星头顶上昏暗地闪光,谬误遍及宇宙万物,我只能在失望,恐惧和颤栗 中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