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秋的天空深得有些虚无。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天空洁净悠远,一望无际,看 不到天,也看不见云,是真正的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好消息如同这样的好天气一样,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说来就来了。 郑平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法官职级问题这么快就得到解决了,事先没有人 给他透露一点消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原本还准备再等上一年两年呢! 那天上午,胡家辉庭长在院里开了一上午的会,一直到快吃午饭了才回来。郑 平和老汪拿着就餐卡正要准备去餐厅吃饭,胡家辉庭长喊住了他们,说:“通知一 下咱们庭的人,马上到二号会议室开个会,都要参加,不许请假。” 郑平当时就感到有些不对劲,看胡家辉庭长的表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了。 正是快吃午饭的时候,庭里的人都在办公室,很快就到齐了。胡家辉庭长拿着 笔记本走了进来,用眼睛清点了一下人数,说:“因为事情比较重要,所以临时召 集大家开一个紧急会议,传达一下院党组会和院审判委员会的精神,开完会大家再 去吃饭。” 其实,胡家辉庭长传达的第一件事情大家早就知道了,就是关于刘大建案子的 事。大伙已经从各种渠道得知市里和区里的决定了,刘大建一案指定区检察院和区 法院起诉审理,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胡家辉庭长接着讲了一通关于这个案子的 重要意义,给大家提了明确要求,代表大家表了决心。无外乎什么“这是市委区委 和院党组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一定要从讲政治的高度,集中全庭的骨干力量, 全力以赴地审理好刘大建一案”,“让党放心,让群众满意”,等等。大家刚开始 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听胡家辉庭长这么一说,绷紧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 因为刘大建的事情大家早已经知道了,调动不起来人的敏感神经了。所以,大家注 意力就开始分散了,互相交头接耳议论起其他事情来。 突然,胡家辉庭长把话锋一转,说道:“现在,我宣布一项任命。”会议室一 下子安静下来。关于人事安排的消息,到什么时候在中国人的心中都是那么重要。 胡家辉庭长好像很了解大家的心思,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宣布 :“京津市安北区人大常委会决定,任命郑平同志为安北区人民法院审判员。” 大伙一听,目光从胡家辉庭长的嘴上齐刷刷地转到了郑平的脸上。郑平自己也 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喜讯来得太为突然,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还没有等大家从这个意外中缓过神来,胡家辉庭长就宣布道:“散会!” 大伙儿这才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将郑平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向他表示祝贺。 郑平正要和大家客气几句,胡家辉庭长在门口喊他:“小郑,你来一下。” 郑平就赶紧起身,跟着胡家辉庭长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进了庭长办公室郑平还 在想,如果庭长不喊他,他也会马上来找庭长的。这个任命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肯定得找庭长问一问的。 在庭长办公室里,胡家辉庭长给他说明了情况。原来院里上一次开会就做了这 个决定,并报给了区人大常委会,但因为受院里法官员额限制,人大常委会能否批 下来也说不定,所以谁也没有给他透这个口风。胡家辉庭长说,院里之所以这个时 候解决他的法官职级问题,主要是考虑目前刑庭人手紧张,他和老汪几个人下一步 必须集中精力攻刘大建的案子,其他一些日常的案子就需要郑平多承担一些。胡家 辉庭长还说,院里和庭里都相信郑平的业务能力,希望郑平以此为动力,搞好下一 阶段的工作,不辜负院党组的信任和厚望,为庭里分忧。 胡家辉庭长这番话,直说得郑平热血沸腾,脸上火辣辣地,脑袋嗡嗡地,一片 混沌,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直到走出了庭长的门,郑平才忽然想起,自己既没有向 领导表示感谢,也没有向领导表一下决心,真是有失体统和风度。想再进去说一下, 又觉得没有必要,也不是太合适,只好径直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郑平却决定今天的午饭不吃了。现在这个时候去饭堂,同 事们肯定又要围着他说个不停,弄不好其他庭里的人也会围过来问这问那,又得说 不完的客套话,还是不去凑那个热闹好。再说了,这个好消息还没有消化掉,他也 确实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他得先好好消化消化这个大好的消息。人一般都能经受住 失败或者不好的消息打击,有时候却受不了巨大的喜讯从天而降。这个消息对郑平 来讲,意义不同一般,决不是一个简单的职称问题,对他来说就是巨大的喜讯。是 啊,郑平从开始学法律的那天起,就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天坐在审判长席上,身穿法 袍,手执法锤,为维护社会的公平和社会正义做出庄严的宣判。可以说,这么多年 来,郑平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现在,理想终于实现了,怎能让他不激动?怎能让 他不兴奋? 郑平独自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个消息不能自己一个人独享,他需要与 人分享。他觉得此刻最应该与他分享这个喜悦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 个是尚冰。前两次见尚冰的时候,自己虽然坐在审判员的位置上,但他还不能说是 真正的法官,还不能独立办案。但郑平并没有和尚冰说过这些。他知道,社会上好 多人都对法院工作不很了解,总以为一到法院工作就是法官呢!其实不然,一个法 院真正的法官有时候还不到总人数的一半。这跟他们也是解释不清的。郑平这样想 着,就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拨了起来,刚拨完了号,他就赶紧把电话挂了,因为他 意识到自己拨出的是尚冰的电话,这好像不大合适,自己和她刚刚见过两次面,就 这么贸然地告诉她自己工作的事情,不是太好吧!这样想着,郑平就挂掉了电话。 其实郑平心里很清楚自己当了法官的消息,他最应该告诉的是父亲,但是父亲 却已经听不到他这个好消息了。郑平的父亲没有等到他研究生毕业就已经去世了。 但是,有关父亲人生最后几年的影像,却一直在郑平的脑海里萦绕着,并深深地影 响着他一生的生活。此刻,几年前家中的那些令人痛心的变故,又在他的眼前一一 展开了…… 郑平出生在中原一个小县城里,他的父亲是一位小商贩,早年在县西关回民小 学旁边开了一家小卖店,卖些小学生用的铅笔墨水作业本什么的文具用品,生意还 一直做得很不错。就是靠着这间小店,父亲供郑平读完了小学和中学。郑平现在还 记得,在中学的时候,他的生活水平要比那些从乡里来的孩子好多了,他每顿饭都 能吃上一个带肉的菜,而班上好多同学,常常以咸菜或豆腐乳就馒头充饥。父亲每 次到学校来看他,都要塞给他几元钱,嘱咐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不要委 屈自己,想吃啥就买啥。郑平现在想起来这些,还对父亲充满了感激。郑平考上省 城师范大学那年,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父亲天天在学校门口卖东西,特别羡慕那 些老师吃穿不愁无忧无虑的样子,所以一直想让郑平长大也当一个人民教师。现在 郑平终于考上了师范大学,父亲当然十分高兴。所以他长长出一口气,心想自己终 于可以好好歇歇了。郑平还没有去大学报到,父亲就把那间小卖部盘给了别人。郑 平也觉得父亲是该好好歇歇了,这么多年,他每天风雨无阻地经营着小卖部,一天 也没敢歇着,实在是太累了。 但父亲并没有在家歇多长时间,就又出来做事了。 郑平到省城师范大学刚刚两个月的时候,收到了父亲写来的一封信。父亲在信 中说,现在县里号召发展民营经济和乡镇企业,城关镇镇长找了他好几次,说他以 前做过生意,也算是有经商的经验,要他带头上个项目开家厂子,政府在土地、税 收和资金贷款等方面都给予适当照顾。父亲说,他考察了一下县里的市场,准备在 县城郊办一个面粉加工厂,当地的小麦原料不愁,产品销路也不愁,家家户户都要 吃面粉,所以生意应该比较好做,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风险。郑平相信父亲的眼光, 多年的小卖部的经营经验,父亲对市场行情也有了敏锐的感觉和把握。于是,他就 给父亲回了信,表示支持父亲的决定,并一再劝父亲生意事小,身体更重要,一定 要注意休息,保重好身体。 正如郑平所料,父亲的面粉加工厂上马以后,生意非常红火,天天来买面粉的 卡车在厂子门口都排起了队。父亲忙得不亦乐乎,连给郑平写信的时间也没有了。 忽然有一天,郑平刚下了课从教室里出来,一眼就看见父亲在门口站着,忙跑 了过去。原来,父亲搭了一个去他那里买面粉的老板的车子,来到了省城。父亲来 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看看儿子,二是准备买一台寻呼机。父亲说,听说寻呼机那个 东西在多远都能呼到,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在上面说,配备个这东西做起生意来就方 便多了,那些买面粉的要多少面粉、什么时候来拉就可以提前呼他,省得让人家大 老远跑来拉不到面。父亲说的寻呼机郑平见过,同学中间也有几个人带了,上课的 时候还经常“嘀嘀”地叫,带这东西的那几个同学都是各地领导的孩子。郑平没有 想到,父亲现在也要赶这个时髦了,就打心眼儿里为父亲高兴。父亲说了几句话就 要走了,说家里的生意忙得很,他办完事就得赶紧回去。 父亲的生意红火了一年多,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原因是县里的面粉厂越来越多 了,作为一个带头人,父亲厂子的机器设备比起那些后开的,就显得有些陈旧和落 后了,出的面粉质量也比不上人家,生意自然不太好做了。以前门前车水马龙的情 景再也见不着了,父亲一边在厂子里抓生产,一边还得为了面粉的销路到处跑。有 一次,父亲又赶到省城来,任务由上次的两个变成了三个,第一个没变,还是来看 看儿子,第二个也差不多,就是把寻呼机换成了大哥大,现在呼他的人少了,他得 不停地呼人家了。虽然目前手头不宽余,但为了生意,这些现代化的装备还是必须 添置的。第三个任务是讨债,省城一个开蛋糕房的老板已经赊了他好几万元钱的面 粉,一直不结账,原来还常去拉面粉,最近连面粉也不去拉了。父亲就考虑得过去 看一下,催他们赶快把账结了。厂子里的流动资金快跟不上趟了,外边的账再收不 回来,买小麦原料的钱都没有地方去弄了。郑平就有些责怪父亲,为什么不给钱也 让别人拉面粉呢?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儿子你不懂,就这样赊着人家还不要呢, 不赊了人家更不来了,生意不好做了。父亲边说边摇了摇头,说完就走了,说是赶 紧去找那个蛋糕房的老板,晚了就不好找他了。 晚上,父亲给郑平宿舍打了电话过来,告诉郑平他已经平安到家了。郑平听父 亲的声音有点沙哑,感觉不太对头,忙问他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刚开始吞吞吐吐不 愿意说,说是生意上的事情,不愿让郑平操心。在郑平的一再追问下,父亲才说出 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父亲去找那个蛋糕房的老板,谁料那家伙翻脸不认账了,竟 然说没有欠他的面粉钱。父亲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那老板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不怕老天爷惩罚他呀?郑平跟父亲说,那你到法院告他去呀。父亲一听这话,声音 一下子暗了下去,说道:“都怪我呀,当时只在出货单上记了一下,也没有让他签 字。我以为都是熟人,是老客户,互相都认识,谁能知道他会赖账啊!下午我在省 城找了律师,律师说没有证据,这官司是打不赢的。”郑平听父亲这样说,也不知 道说什么好了,他总不能责怪父亲太大意、不懂法吧!郑平只好劝父亲说,以后注 意就好了,再遇见赊货的人,一定要让他们打个欠条的。 暑假里,郑平放弃了暑期实习的机会,急急地赶回了家中。已经好多日没有父 亲的消息了,他有些挂念。回到家里,见到了三个多月没见着的父亲,郑平发现父 亲比上次在省城相见时苍老了许多,鬓边见了白发,眼中布满了血丝。郑平以为父 亲还在为省城那笔债务的事情烦心,就劝慰他想开些,全当交了学费,以后小心点 就是了。谁知父亲烦心的不是那件事情,那件事情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 谁让当初不懂法没让对方留下字据呢?父亲烦心的是另一笔债务,对方开始也不认 账,但父亲保留有对方拉面粉时写的欠条,一气之下就到县法院起诉了。法院很快 开庭审理并当庭作了判决,判对方在十五日之内将面粉款连本带息付给父亲。可是, 案子已经判了两个多月了,父亲不但一分钱没有拿到手,而且又支付了不少的申请 执行费。交了执行费,法院的人还叫父亲提供对方的住所和对方可供执行的财产, 可父亲跑了好几趟,该提供的东西都提供了,法院却还是一分钱没有执行过来。父 亲隔两天就要到法院去一趟,问问情况,连面粉厂的生意也都耽搁了。刚开始法院 的同志见了他还很客气,后来干脆就不爱搭理他了,见父亲来了,执行庭的那几个 人能躲就躲了,不愿见他。最令父亲气愤的是,有一天他在街上碰见了那个欠款人, 那人还很嚣张地对他说:“你不是告我吗?你不是打赢了官司吗?可你能要回去钱 吗?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父亲说到这里,在儿子面前几乎要掉下泪来,做了 一辈子老实本分的人,他实在搞不清楚现在这个社会是怎么了,自古以来“杀人偿 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他怎么就讨不回来本该属于自己的钱呢? 郑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只是说明天他到法院看看,问问是怎么个情 况。 第二天一大早,郑平就来到了县法院。在法院门口,他正好碰见了高一时教他 语文课的何老师。他还以为何老师也是来打官司呢,就过去跟何老师打招呼,一问 才知道何老师已经调到法院来工作了,在政治处写写材料和报道什么的。郑平把自 己的来意跟何老师说了,何老师就把郑平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小声对郑平 说:“那个面粉厂的老郑就是你父亲啊?我见过他,他经常到法院来的。我听执行 庭的人讲过你父亲的案子,都挺同情他的。其实对方在县政府旁边开着一家酒楼, 是完全有执行能力的,但据听说这个案子县委的白书记打过招呼,说是让暂缓执行。” 郑平忙问:“暂缓?缓多长时间?”何老师说:“那就没准了,有好多案子就是这 样缓着缓着就黄了。”经何老师这么一说,郑平就明白父亲为什么在法院受到那种 “待遇”了,但他还不明白,明明白白的案子,怎么能说不执行就不执行了呢?何 老师又给他出主意:“这样,待会儿你去院长屋里找找院长,他对你们这种在外边 上学或者工作的人都很客气的,你把情况跟他讲讲,看他怎么答复你。”郑平就问 清楚了院长的办公室,径直走了进去。 院长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大都抽着烟,整个房间里烟雾 缭绕,熏得不吸烟的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还有两个人仍在一个劲地给院长让烟, 院长不接,他们就把烟扔在了院长的办公桌上。郑平往院长桌子上一看,好家伙, 上面放了好多烟,有一根一根的,也有一盒一盒的。郑平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看来 这些人都是来找院长办事的。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出去买包烟再进来,院长已 经看见了他,问他有什么事?郑平就把自己先介绍了一下,然后简明扼要地把父亲 的案子说了。没等他说完,院长就打断了他,说:“你问问你父亲,那案子我们判 的怎么样?当庭就作了宣判,那次可是作为咱们法院的示范庭开的,你父亲他应该 满意的。”郑平只好顺着院长的话说:“是的,父亲对判决是很满意的。可是,钱 到现在还没要到手……”院长又打断了他,说:“这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执行难 不单是咱们这里有,那些发达地区,那些大城市,北京、上海都有,这是全国性的 难题,是世界性的难题,你说我们这小小的县法院有什么办法?”郑平又问:“官 司赢了也收不回钱,那我们法院的判决书不成废纸一张了?”院长听他这样说,一 下子嗓门提高了,说道:“谁说判决书是废纸一张?那是法律文书,是有法律效力 的!”郑平接着问:“那判了也要不到钱,不跟废纸一样吗?”院长说:“你是大 学生你应该明白,我们的法院是人民法院,是为全体人民开的,不是专门为哪一个 人开的,你也看到了,我们法院成天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总不能天天就只为你们 那一件案子跑吧?再说,你父亲那个案子执行庭的人也跑了好几趟了,执行不了你 说怎么办?”郑平让院长说得有点糊涂了,本来是他来问院长怎么办的,谁知院长 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令他有点猝不及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院长。院长也并没 有指望他来回答,兀自接着说道:“大学生,你回去好好读书吧,案子的事你不要 管了,有法院在,到什么时候他也赖不掉。”郑平一听院长这么说,好像又来了希 望,就问院长:“您看大概什么时候能把钱执行回来呢?我父亲的厂子没有流动资 金,都快倒闭了。”院长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要问具体时间我也说不准, 我总不能自己去执行吧?你看我这么多的事情,一家比一家重要,总得一家家来吧?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好多事情呢?”院长下了逐客令,郑平只好走了出来。 郑平回到何老师办公室,把院长的话跟他讲了,何老师叹了口气,安慰郑平: “既然遇见了这种事,你也不用太着急,回去劝劝你父亲,不要一直指望这笔钱, 该想想其他办法就想其他办法,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了。”郑平知道何老师话里的 意思,向何老师道了谢,就回去了。 那笔款子虽然说不上是父亲和面粉厂的惟一指望,但前后这么一折腾,对性情 耿直的父亲的打击实在太大,让他再做起生意来老是憋着一口气,心情很不愉快。 暑假还没有结束,父亲的面粉厂就维持不下去了,彻底关张了。郑平想,关了也好, 让父亲好好歇歇,调整调整情绪,将来有机会再做其他的。 新学期开学后没有几天,父亲又给郑平打来电话,说他和一个朋友准备合伙办 一个方便面厂。面粉生意不好做了,但方便面生意好做得很,现在县里人走亲戚串 朋友都兴拿方便面。听电话中父亲的口气,郑平知道父亲已经从官司的打击中走了 出来,心里很为父亲高兴,对父亲的决定表示了由衷的支持。 事实证明,父亲的眼光是很不错的,他和朋友的方便面厂一开起来,一下子就 打出了一片市场。 给郑平打击最大的事情发生在他大学本科的最后一个学年。在一个雪花飘落的 晚上,他正在图书馆为撰写毕业论文查找资料,同宿舍的同学气喘吁吁地跑来喊他, 说他妈妈给他打来了电话,哭着叫他赶紧回家,老人家没有挂电话,还在电话里哭 呢。郑平听了,扔下书本拔腿就往宿舍跑,还没有拿起电话,他就听到了妈妈的哭 声,是那么地悲伤和绝望。郑平拿起话筒,对妈妈说:“妈妈,我明天一大早就到 家,你等着我!”他并没有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从妈妈的哭声里感觉到, 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情,妈妈的哭声有点绝望,需要他马上到家。于是,他让同宿舍 的同学代他找辅导员请个假,就直接奔了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坐上了通往家 乡的火车。 第二天清晨,天还是漆黑一团,郑平就回到了家。在他走进家门的时候,一眼 就看见了孤独无助的妈妈一个人失神地坐在门厅里的地上,头发蓬松着,脸上到处 都是泪痕。他一下就看出了,妈妈是在这儿哭了一夜啊!他赶紧走过去,把妈妈抱 到了沙发上,跪在了妈妈跟前,急切地问:“妈,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妈妈看了他一眼,突然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你爸他……冤枉啊……”一 下子哭得背过了气去。 郑平赶紧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妈妈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天慢慢亮了,闻讯而来的亲戚朋友七嘴八舌地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事情还是出在父亲和他一个叫王老黑的朋友合伙办的那家方便面厂。他 父亲是工厂的法定代表人。他们生产出来的方便面很受欢迎,很快在附近几个县打 开了销路,有点供不应求了,成了当地民营企业的一个龙头,上级领导来县里检查 民营企业发展情况,他们的方便面厂是必须看的一朵花,县里和镇里的领导都不断 地鼓励他们扩大规模扩大生产。他们经不住领导和市场的诱惑,就开始增加新的生 产线,不断地扩大生产规模,生意越做越大。生意一旦好起来,人的心思也会跟着 发生改变。那个王老黑不再是和父亲一起创业的朋友了,他开始动了坏心思,想把 他父亲挤走,自己一人经营方便面厂。他父亲是一个重信誉、讲义气的人,在工厂 里面,他一直让王老黑负责财务管理,并对他充分信任。王老黑就利用了他父亲对 他的信任,与税务局一名税务干部大做手脚,并逐步将工厂的资产转移到自己名下。 三个月前,税务局突然检查了他们厂的纳税情况,发现他们存在严重的偷税漏税行 为,公安机关就以涉嫌偷税漏税的罪名将他这个法人代表逮捕了。前天,法院刚刚 做了宣判,以偷税漏税罪名,判处他父亲的有期徒刑。在法庭上,他父亲多次为自 己辩护,法官均不予理睬。当听到宣判结果的时候,他父亲当庭昏了过去…… 郑平了解了这些情况后,就决心亲自为父亲讨个公道。他跑到法院,找到审理 他父亲一案的主审法官,想向他谈一谈父亲的冤情。不料那位法官问明了他的来意 后,却说没有时间和他闲谈,要他如果不服判决可以去中级法院上诉。他在何老师 的帮助和指点下,找了一名律师,准备去中级法院上诉。但那位律师了解了一下案 情后对他说,他父亲的案子法院判的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他们没有什么新的证据, 上诉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位律师还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被他的合伙人给黑了, 劝他想办法赶紧到工厂里,别让那个王老黑把工厂都据为己有了。 听了律师的指点,他赶紧去了父亲的工厂。没想到,那工厂已经完全被王老黑 占有了。王老黑甚至连工厂的大门也不让他进了。还狂妄地告诉他,现在工厂的法 人代表是他,如果他再敢到工厂来捣乱,当心让警察拘了他。王老黑还说,如果不 服,可以去法院告他,并说希望到时候他别像他父亲一样,不争气地昏倒在法庭上, 再一次给全县人民留下笑话。 郑平听了王老黑一番无耻的话,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当今社会 怎么会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他决心要和王老黑打一场官司,向法官揭露一下王老 黑的丑恶嘴脸。 可是,这场官司怎么打呢?王老黑是早有预谋的,上哪里去寻找所谓的证据呢? 可想而知,郑平仅凭着良心和热情去打官司,是一定要输的。法庭上看的是证据, 不是良心,良心怎么能看得出呢?所以,郑平继父亲之后,又一次成了败诉者。 法官宣判完毕后,看着郑平悲痛绝望的样子,专门把他留了下来,耐心地给他 解释,王老黑的一切手续都是合法的,怪只怪郑平的父亲太相信朋友,并且不懂法, 是个法盲。 打完官司后,郑平去劳改农场看了一次父亲。父亲苍老多了,刚50多岁,头发 却全白了。郑平告诉父亲,他准备放弃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毕业进省城工作的机会, 接着考研,报考政法大学的研究生,立志要做一名人民法官。 父亲同意了郑平的决定,并说他盼望着儿子做法官的日子早日来到。父亲告诉 郑平,一定要好好学法,将来做个好法官,我等着你给我平反昭雪…… 但父亲并没有等到郑平研究生毕业的日子,也没有等到刑满释放,就在狱中含 恨去世了。郑平知道,父亲的死,跟那几场官司的打击是有着直接关系的。他知道, 九泉之下,父亲是不会瞑目的,他还等着儿子给他洗雪耻辱呢。 研究生毕业后,郑平求职时联系的单位全是法院,从最高法院、高级法院、中 级法院到区法院,他都投送了简历。那一阵子,郑平奔波在各个法院之间,参加每 个法院的招录考试。报考法院的学生太多了,录取比例都在几十比一。但郑平相信, 自己一定能成功的,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他,给他力量的。那一阵子,郑平晚上 看书学习,白天去参加考试,有时奔波一天连一口水也不喝。他暗暗告诉自己,一 定不能辜负父亲的愿望,一定要考到法院当法官。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层层的 考试筛选,郑平终于被安北区人民法院录用了。接到法院录用通知的那天晚上,郑 平在朗朗的月光下,向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到了安北区人民法院上班之后,郑平才明白,自己虽然到了法院工作,但还不 是法官,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法官,他还要耐心等待。因为当时人民法院正在进行 法官制度改革,刚刚实行了司法考试和法官等级制度,当法官的门槛提高了。不像 以前了,只要到了法院工作就可以做法官了。现在,他得先做书记员的工作,具体 下一步怎么安置他们这一批到法院来的学生,院里也在等上面的政策。所以,别看 有时候郑平也坐在审判员的位置上,但那只是充个人数,做个样子,对案件的判决 没有什么发言权的。所以,郑平心里一直很憋屈,也一直不敢回去告慰九泉之下的 父亲。现在好了,有了区人大的任命书,他终于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人民法官了,父 亲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郑平想,自己应该尽快回趟老家,一来看看年迈的母亲, 二来要去给父亲上上坟烧炷香,告诉父亲,自己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法官了,很快就 要穿着法袍开庭问案了…… 郑平正在一个人坐在这里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民庭的黄二林又在门口招呼他 :“怎么了?兴奋得连饭也不吃了?”郑平赶紧回过神来,冲黄二林笑了笑,心里 想,果然,自己被任命为审判员的消息已经长上翅膀,飞遍了全院的每一个庭室。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