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昨天,大街两旁的树枝上还挂着晶莹的冰花,今天,在同一枝头上就拱出了绿 色的嫩芽。整天为爱情、事业、荣誉、金钱、生计奔波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 地感受冬日的纯净和萧条,它就匆匆忙忙地过去了;春天,如刚刚长大成人的邻家 少女,带着一点点羞涩、一点点憧憬和一点点急切,翩翩来到了人们面前。 季节的变换,仿佛就是这样,你来我往皆在一夜之间,今天和昨天,已然是两 个不同的季节。 就是在这么一个让人有着无限憧憬的春天,郑平收到美国耶鲁大学的一封来信 : 郑平同学: 首先祝贺你被耶鲁大学所录取,正式成为我校学生。向你宣布这条消息绝对是 我工作中最愉快的部分。我能为向你发出邀请而感到无比荣幸。当然,你也应该有 充分的理由为被耶鲁录取而感到骄傲,我知道耶鲁大学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更有 活力…… 我和你一样因为能为耶鲁大学作出自己的贡献而感到十分的激动。再次欢迎你 加入我们!耶鲁欢迎你! …… 读了来信郑平激动不已,这封信他已经暗暗期待很久了。自从他向耶鲁大学发 出留学申请以后,他就常常会幻想着能有这么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 的留学终于得到批准了! 郑平出国留学的想法,始于他接手刘大建的案子之后。 那一阵子,郑平感到身上有着太多的莫名其妙的压力,让他觉得工作和生活都 失去了本来应有的乐趣。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些压力具体是什么,从何而来, 但它们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存在于他的内心,影响着他的心情,让他对工作和生 活产生了一种厌倦和恐惧。郑平知道,这些压力并不是别人强加于他的,院里面给 予他审判工作的环境是比较宽松的,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就刘大建案件的审判问题 给过他明确的干涉或者提醒和暗示,院长还反复和他讲,在刘大建案的审理上他不 要存有任何顾虑,一切忠实于事实忠实于法律。郑平内心的压力其实恰恰来自于他 的内心,是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是自生自长的心结。郑平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 却无法化解。这就像坐在场边指挥球队作战的篮球教练,明明知道自己球队比分落 后的症结所在,但就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放任队员们继续遭受另一球队的蹂 躏而无可奈何。 心情烦闷的时候,郑平常常会想到尚冰。他想知道尚冰在哪里?在忙些什么? 想把自己满腹的郁闷和莫名的委屈跟尚冰说一说。可是他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也实 现不了。他和尚冰的感情出现了问题,尚冰已经搬出了他们同居的房子,不知道搬 到哪里去了,两个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联络过了,逐渐地在彼此的视线里消失了。 郑平承认,尚冰虽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视野,但她却会永久地驻留在自己的心里。 那一阵子,很少看报纸的郑平酷爱翻看晚报,报纸的每一个角落他都一览无遗不会 拉下。他其实不是在看报纸,而是在寻找尚冰。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找不见尚冰的影 子。她到底在做些什么呢?怎么连稿子也不写了呢?郑平真的好想立即打个电话问 问她,可他几次都忍住了,因为自己已经没有权利去过问她的私生活了。 失去了尚冰的消息,郑平还会经常想到谈志刚。谈志刚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 联系过了,他整日在为于锦官司的事情东奔西走魂不守舍。刚开始的时候,谈志刚 还经常打电话过来,一再请求郑平无论如何也要帮帮于锦,救救于锦,自从郑平自 己提出回避于锦案件之后,谈志刚就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谈志刚不但不主动打 电话了,有时候郑平给他打过去他也总说有事,说两句就挂掉了,再后来干脆接也 不接了。郑平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谈志刚是对他有意见了,他想好好给他解释解释, 谈志刚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了。 那一阵子,郑平的心情真是糟糕到了极点,爱情走了,友情也散了,他甚至连 找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也找不到了。他只好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办案上,以前庭里 边的一些积案,他很快就办得差不多了。没有案子办的时候,郑平就翻来覆去地看 那些枯燥的案卷,一看就是大半天,实在看不进去了他就那样呆呆坐着。就像一首 歌中唱的,“任凭寂寞把心情包围”。有好多次,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还浑然不觉, 直到暮色四起,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整个法院大楼,他才意识到早已人去楼空了。 他就站起身来打开灯,接着往下看那些无聊的卷宗。郑平自己也很清楚,那些卷宗 里并没有藏着什么玄机,也对今后的审判没有任何示范意义,他只不过是借以打发 寂寞的时间罢了。 从懂事的年龄开始一直到现在,郑平还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验过孤独的滋味, 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惧怕过孤独。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孤独从何而来,按理说他已 经取得了法官资格,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人民法官,多年的理想得以实现,并且在院 里是深受领导器重同事信赖的业务骨干,正应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应该如此消 沉和烦闷的。想来想去,郑平还是把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归结到了尚冰身上,尽管 他有时候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经受不起感情的失败才如此精神萎靡不振的,但事实上 就是如此。记得大学时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上帝创造了男人,让他体 会作为有思想的人的孤独,这还不够,上帝又创造了女人,使男人们更深刻地体会 彻底的孤独。”当时年轻的郑平还不以为然,心想女人怎么会让男人更加孤独呢?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种说法的深刻。可不就是这样吗?自从和尚冰的感情出现危机 后,他的孤独感就一天强似一天。特别是尚冰搬离他们共同租住那套房子以后,郑 平的心仿佛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到那套房子里去住了,他害怕 回到那里,不敢一个人去面对曾经是两个人面对的一切。于是,郑平很快就把那套 房子还给了老汪,又搬回了院里给他安排的集体宿舍。 风停了,云知道,爱走了,心自然明了。郑平和尚冰就这样默默地分开了,尽 管直到现在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出“分手”的字眼,但确实是实实在在地分开了。 相爱不需要理由,有时候分手也同样不需要任何理由。郑平承认,尚冰是一个优秀 的女孩子,自己几乎挑不出来她身上有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方,他们之间的问题 不能简单地说是哪一个人的责任,感情的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许正像一首 流行歌曲中唱的那样:“我知道想要与你在一起并不容易,我们来自不同的天和地。” 是的,他和尚冰来自不同的天和地,他们也将走向不同的天和地。“有缘相识,无 缘相守”,这也许可以牵强地给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做一个解释或总结。 审结刘大建的案子之后,郑平急匆匆地赶回中原老家,按照家乡的风俗,在亲 朋好友的帮助下把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了一起。离开家乡要返回的那一天,郑平在父 母的坟前一直守到了很晚,他不知道该对父母的在天之灵说点什么,他想把自己要 离开法院去国外留学的想法告诉他们,但又怕遭到父亲的责骂。父亲一直是希望他 毕业之后做一名出色的法官的,可是现在他却想放弃已经到手的法官资格远走他乡, 郑平实在跟父亲开不了这个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郑平还一直跪在父母的坟前。 那时的他突然有一个预感,也许这一次离开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年? 两年?他都不敢保证。一想到这些,已经哭了好几天的郑平又开始哭泣起来。郑平 的哭声惊动了本家的大叔大婶,他们寻声赶了过来,把他搀扶起来。郑平站起来走 了两步,又回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父母坟前,哭着说了一声:“爸啊,妈啊, 原谅您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大叔大婶也被他伤心的样子所感动,声音哽咽着劝他 :“别说傻话了孩子,你好好当你的法官,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孝顺了!”听了大叔 大婶的话,郑平又给大叔大婶磕了个头,说:“大叔,大婶,往后如果我不能回来 了,就求求你们,每年清明节的时候给俺爹俺娘的坟添捧土,烧张纸。”大叔大婶 一个劲地点头,说:“放心吧孩子,你放心走吧,好好当你的法官去吧!”郑平又 向大叔大婶磕头道了谢,就踏上了返回的路途。他走出好远,还听见大叔大婶在冲 着他喊:“孩子,为了你爹你娘,你要当一辈子好官、清官……” 如果说,接手刘大建的案子之后,郑平出国留学的念头刚刚萌芽,那么,到国 家法官学院参加培训的时候,他的这个念头就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不可动摇了。 通过那一段时间的学习,通过与那些法学专家的接触,通过和其他兄弟法院青年法 官的交流,郑平强烈地意识到,取得了法官资格,得到了法官的任命,并不一定说 就是一名合格的法官了,自己现有的那一点业务知识和实际能力,距离做一名真正 的人民法官还有很远的路需要走。于是,郑平一边参加着培训班的学习培训,一边 着手开始进行赴国外留学的准备了。 关于出国留学目的地的选择,郑平经过综合考虑和平衡,选定了美国的耶鲁大 学。这是因为,建于1701年耶鲁大学已经跨过了几个世纪,英才辈出,历史上共有 13位学者荣获诺贝尔奖,美国现任总统布什父子、前总统克林顿夫妇都毕业于这里。 耶鲁大学墓地大门上的那句话郑平在上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了:TheDeadShallBeRaised (躺在这里的都非等闲之辈)。更重要的一点是,耶鲁大学的法学院久负盛名,堪 与哈佛大学的商学院比肩,正符合自己的专业研究方向。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耶 鲁大学是美国所有大学中与中国合作项目最多、合作领域最广、合作层次最高的学 府。郑平读硕士学位的母校,也与耶鲁大学有着多年良好的合作关系。所以,他把 耶鲁大学作为自己出国留学的首选,向耶鲁大学发出了留学申请。由于他读研究生 的时候就通过了托福考试和美国法学入门考试,所以申请起来相对比较方便,郑平 的申请通过电子邮件递交到耶鲁大学不久,就收到了耶鲁大学招生委员会的回复, 请他参加了由美国教授主持的在北京的面试。面试时,郑平又以良好英语沟通能力 和过硬的法律专业水平得到了美国教授的青睐。参加完面试以后,郑平就预感到, 自己出国留学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封期待了已久的来自于耶鲁的信件! 这之前,郑平对谁也没有说起过自己要出国留学的想法。事情没有一个眉目, 他不愿意太过张扬。现在,留学申请已经得到批准,他不能再不跟单位的领导们说 一下了。看完了耶鲁大学的来信,郑平就立即向胡家辉庭长做了汇报。胡家辉庭长 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认为趁他还年轻,有机会就应该走出去看看,了解一下西方 国家法制建设的历史和现状,开阔开阔视野,对今后的工作甚至对自己的一生都会 大有好处。从胡家辉庭长那里出来,郑平又去跟主管程副院长说了,程副院长感到 有点意外和不太理解,一再劝他要慎重一点,他认为郑平现有的学历和法律知识在 区法院做审判工作已经足够,没有必要再花那么多钱和那么长的时间去读书,就是 想读博士学位完全可以读个在职的嘛,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什么也不耽误。再说现 在国内的就业形势很严峻,不像以前,只要有过国外留学经历的人回到国内后都很 吃香,找个工作很容易,现在“海归”失业的也多得是。程副院长的意思是,郑平 放弃目前这么好的工作去读书很不值得,将来留学回来以后想再进法院工作也不太 容易的,这些实际问题应该考虑清楚。郑平知道程副院长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也是 真心为自己好,所以他对程副院长的关心表示了感谢。告别了程副院长,郑平又去 找了孙院长,把自己要辞职去美国求学的决定说了,孙院长有几分惋惜,因为院里 做刑事审判的法官青黄不接,很需要郑平这样的人才,院里已经在把郑平当作一个 后备中层干部在培养了,他这样一走打乱了院里的人才培养计划。但孙院长还是很 开明的,尊重郑平自己的决定,同时表示欢迎郑平学成之后能够归来,继续为安北 区人民法院做贡献。 向各位领导一一汇报告别之后,郑平开始忙着办理各种手续。手续办起来相当 麻烦,有时一天得跑好几趟美国领事馆,忙得是不亦乐乎。 一直到办好了签证,定下启程的日期,郑平才最后做出决定,要给尚冰打电话 说一声。不管爱情是不是已经走远,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管现在和将来会是 什么样子,自己马上就要远走他乡了,这一走就如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 向哪里、飘多久,不能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走了,无论如何也得给尚冰打一个招呼的。 于是,郑平鼓足勇气,拨通了那个曾经非常熟悉的电话。 电话通了,郑平自报家门,说:“我是郑平。” 尚冰说:“我知道,有事吗?” 郑平说:“你最近好吗?” 尚冰说:“还好,你呢?还是那样忙吗?” 郑平说:“不忙。” 尚冰一时无语。 郑平接着说:“我给你打电话是向你告个别。” 尚冰有点意外,问道:“告别?你要去哪里?” 郑平说:“美国,去耶鲁留学。” 尚冰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问道:“什么时候走?” 郑平说:“买的12号上午的机票。” 尚冰继续问:“几点的?” 郑平说:“10点20的。” 尚冰说:“好吧,我知道了。” 说完,他们都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又陷入了沉默。 停了一会儿,还是尚冰先开了口。尚冰说:“那你准备准备吧,我不打扰你了。” 于是,他们都挂了电话,结束了这次简短的通话。 出发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12号一大早,郑平就起了床,收拾好要带的行李后,把自己住的这个房间干干 净净地打扫了一遍,然后,把钥匙交给了另一个房间的室友,拜托他代交给院房管 办的负责人。郑平想,也许过不了多少天,就会又有一个刚刚离开大学校园的年轻 人住进来,带着对明天的美好向往,开始他人生的新旅程。 郑平没有太多的行李要带走。这两年,虽然他曾经和尚冰过了一段家庭般的生 活,但一直是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所以也没有置办什么太 多的东西。收拾好了房子,向室友交代好需要交代的事情,他就一个人提着简单的 行李下了楼。下楼后,他并没有立即叫车而去,而是又专门来到了曾经租住的老汪 的那栋房子前,深情地注视了良久。他依稀又看到了尚冰在阳台上养的那几盆兰花, 不禁又回想起和尚冰双宿双飞的那段日子,一种伤感苦涩的滋味涌上了心头。那段 日子,曾经给郑平带来了多少幸福的感觉呀。这么多年来,郑平一直是独自一人远 离家乡在外求学,是尚冰让他体验到了什么是温馨和幸福,那套房子里到处充满着 他们两个人的笑声,两个人的味道,两个人的争论,两个人的回忆。一想到这些, 郑平就禁不住两眼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来,提着行 李走到马路边,准备打辆出租车奔向机场。 一辆出租车稳稳地停在郑平的身边。郑平打开车门,让开车的师傅打开了后备 箱,他刚把行李塞了进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四处望了望,没有 看见一个人影,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就关了后备箱,拉开车门,抬起腿来准备 上车。这时,一辆法院的警车“吱”地一声停在了出租车的前面,没有等车完全停 稳,就见有人急匆匆地跳下车来,郑平一看,原来是胡家辉庭长。胡家辉庭长跑过 来拉住了郑平,说:“我向院里要了辆车,去送你。”见胡家辉庭长这样说,郑平 也没有再推辞,只好对开出租的师傅说了声“对不起”,又把行李从出租车里拿了 出来,坐进了庭长带来的警车里。 一路上,胡家辉庭长和郑平也没有说太多的话。胡家辉庭长只是问问郑平东西 带好没有,千万别拉下了什么,那么远的路,拉下东西送都没法送的。郑平也只是 问问胡家辉庭长最近庭里忙不忙,老汪他们还都好吧之类的话。他们彼此并不是没 有太多的话说,其实是怕万一说得不妥说到了伤感处,反而破坏了车里的气氛,当 着院里司机的面,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他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无 关紧要的话,很快就来到机场。 到了机场,胡家辉庭长让司机把车开进停车场等候,他帮郑平提着行李进了候 机大厅。国际出港处的人不多,郑平很快就办好了登机手续,又把行李也托运了。 郑平就劝胡家辉庭长早些回去,胡家辉庭长一看时间还早,就说再说会儿话吧,郑 平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面呢。于是,郑平就和胡家辉庭长到休息区 找一个地方坐了。 一坐下来,郑平就跟胡家辉庭长说:“庭长,庭里案子多,您以后一定要注意 劳逸结合,也50出头的人了,不要太拼命了。”郑平之所以说这些话,因为他看出 来,胡家辉庭长气色不是太好,比以前憔悴了许多,刚才在车上就想问问庭长是不 是病了,又怕司机说自己是拍马屁,所以一路上也没有问。 胡家辉苦笑了一下,说:“刚才一直没有跟你说,我马上就不是庭长了。” 听胡家辉庭长这么说,郑平感到有些意外,急忙问道:“怎么了?” 胡家辉说:“孙院长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因为刘大建案子出现的那个情况,区 里边的领导很生气,说要对我的工作调整调整。” 郑平感到很不理解,说:“那件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再说那与您有什么关 系呢?您朋友去找的刘大建,你又没有去委托他呀?您的那个朋友不也说没有给他 行贿吗?” 胡家辉说:“唉,这些事情谁能解释得清楚呢?又有谁会耐心地听你的解释呢? 我都懒得去管它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他去吧!” 郑平问:“那院里准备怎么调整您的工作呢?” 胡家辉说:“区里领导要求把我调离审判岗位,孙院长的意思是想让我去研究 室,做个调研员什么的。” 郑平说:“您做了那么多年的庭长,院里这样安排太不合适了吧?” 胡家辉说:“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办了这么多年的案 子,我有时候还真是有点烦了。我个人其实真的是无所谓的,只是因为我的缘故, 连累了庭里的同志们。前几天我专门查看了院史,自从咱们院成立以来,每一任刑 庭庭长都提拔了,我是第一个在刑庭位置上没有被提拔起来的,刑庭目前仅有的这 么一点让其他庭室羡慕的地方也被我葬送掉了,从这一点上说,我是咱们刑庭的罪 人。” 郑平听胡家辉庭长这样说,急忙劝慰他说:“庭长您千万别这样想,提拔不提 拔不能作为衡量一个人能力大小品德好坏的标准,您是什么样的人?您的业务水平 和工作能力如何?全院的同志其实心里都很清楚的。所以,到了研究室以后您还是 很有机会的。” 胡家辉笑了笑说:“我还要什么机会。再说我也想好了,不准备再到研究室去 了,我准备提前退休了。按30年工龄的话,我也差不多够退休条件了。” 郑平听了胡家辉庭长的话显得有点着急,说:“您怎么能这样想呢?您刚刚50 多一点,在审判岗位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正应该是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怎么能 退休呢?” 胡家辉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是累了,做了20多年的法官真的累了,想好好歇 一歇了。” 郑平说:“您说什么也不能退的,再说院里肯定也不会同意你退休的。” 胡家辉庭长说:“有什么不同意的?我退了还可以腾出来一个调研员的名额。 再说了,我确实想歇一歇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办案,天天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真是身心疲惫,太累太累了。” 郑平听胡家辉庭长说到办案的累上,深有同感。他说:“说实话,我也有这个 感觉,别说您当了20多年的法官了,我这才办了几件案子呀?就感到特别疲惫,心 理压力也特别大,有时候知道第二天要开庭,头天晚上睡觉都睡不好。我真是搞不 明白,其实那些案子也都挺简单的,可为什么就是这么累人呢?” 胡家辉庭长叹了一口气说:“是呀,为什么这么累呀?因为我们审理案件,光 依靠那些法理法条是不够的,有时候还需要良心。” 听了胡家辉庭长这句话,郑平一时无语。 胡家辉庭长接着说:“你走了好,有了这两年的实际工作经验,再到国外接触 一下先进的理念和理论,将来再做审判工作肯定会大不一样的。” 郑平刚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尚冰打来的。郑平 就对胡家辉庭长说:“尚冰的电话,我接一下。” 电话那头,尚冰有点气喘吁吁,问郑平:“你在哪里呢?” 郑平说:“我在机场呢。” 尚冰又问:“我知道你在机场,你在机场哪里呀?” 郑平抬起头往旁边看了看,说:“在奥运吉祥物专卖店门口的休息区,你在哪 里?” 尚冰说:“好的,我马上过来,我刚进候机楼。” 郑平说:“你那么忙,在家忙你的吧,不用大老远跑来的。”郑平的这句话还 没有说完,那边的尚冰已经挂了电话。 胡家辉庭长见郑平挂了电话,就问道:“尚冰来送你了?” 郑平说:“是的。” 胡家辉庭长说:“我觉得尚冰是个挺不错的女孩子,你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呀? 是因为红宝石的那个案子的缘故吗?” 郑平没有回答胡家辉庭长的问话,他也没法回答。感情的事情哪是一句话两句 话能解释得清楚的呀。 胡家辉庭长见郑平没有吭声,就接着说:“我们这些当法官的,有时候连自己 亲戚朋友都理解不了。对了,你那个叫谈志刚的朋友也很久没见着了?是不是也对 你有意见了?” 郑平刚要回答胡家辉庭长的问话,却见尚冰已经一路小跑地跑了过来。 尚冰看见胡家辉庭长也在,忙点头打招呼:“庭长您好!” 胡家辉庭长笑着说:“我们的尚大记者越来越漂亮了!” 尚冰说:“您别取笑我了庭长。” 胡家辉庭长伸出手来拉住郑平的手握了握,说:“你们再聊一会儿,我就先回 去了,院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到了国外,你就多多保重自己吧!” 郑平也握着胡家辉庭长的手说:“您也多保重庭长!”说着,眼眶就湿润了。 胡家辉庭长又看着尚冰说:“你再陪小郑聊一会儿,我就先回去了,不等你了。” 尚冰点了点头,说:“好的庭长,您先回去忙吧!” 胡家辉庭长就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候机楼出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头来, 向着郑平和尚冰使劲挥了挥手,算是最后的告别。 郑平看着胡家辉庭长逐渐远去的背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下子涌出 了眼眶。 尚冰见郑平掉了眼泪,拿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说:“你和你们庭长感情还挺 深的。” 郑平看了一眼尚冰,接过纸巾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对尚冰说:“你不知道,庭 长马上就被免职了。” 尚冰也感到有点意外,问:“为什么?” 郑平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刘大建案子的事闹的。” 尚冰感叹地说:“你们当法官的真是不容易啊!”停了停,又接着说:“现在 有好多人,一边想方设法去钻法律的空子,一边又义愤填膺地痛骂着司法腐败。” 郑平说:“你对法官的看法理智多了。” 尚冰说:“说实话,以前我也常常误解法官,做法制记者这两年的经历,让我 接触到了不少人和事,感觉到原来的一些看法是有一点点偏激。你们做法官的也有 你们的苦衷,这些老百姓是不了解的,所以他们有了怨气就往你们身上发。” 郑平又把眼睛好好擦了擦,极力装出了愉快的样子说:“好了,我们不去操那 么多心了。”然后他盯着尚冰看了一会儿,关切地说:“以后,你一个人在这里, 要学会照顾自己,晚上写稿子不要写得太晚了。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 尚冰调皮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说:“是吗?那就太好了,说明我减肥成功 了!” 郑平知道尚冰故意这样说,是不想让自己难过,但他却笑不起来,说:“你还 减什么肥?本来就那么瘦。” 尚冰说:“我马上就可以吃胖了。” 郑平不解地问:“为什么?” 尚冰说:“因为我要回家了呀。” 郑平更加有点摸不着头脑,唐突地问:“回家?回什么家?你要成家了吗?” 尚冰有点嗔怪地说:“成什么家?我是说,8 月份我就要回上海了,去复旦大 学读新闻硕士了,那样我就可以住在家里,天天吃到我妈妈做的梅干菜烧肉了。” 听到尚冰说要离开此地回上海去,郑平心里又感到特别难受,盯着尚冰说: “对不起,小冰。” 尚冰说:“什么对起对不起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又不关你的事。” 郑平还是有点愧疚,说:“你别怪我!” 尚冰把头低下了,明显地是在掩饰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还是 说点高兴的事吧。你知道吗?于锦很快就要出来了。” 听说于锦快要出来了,郑平急忙问尚冰:“你怎么知道的?”因为他前天还听 说,法院虽然对于锦做了无罪判决,但是安北区人民检察院已经提起抗诉了。 尚冰说:“我们做记者的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专门探听消息的吗?我也是听晨 报的一个同行讲的,说是市检察院经过认真研究这个案子,认为一审法院审判程序 合法,适用法律准确,安北区人民检察院的抗诉不当,依法做出了《撤回抗诉决定 书》,过不了多久于锦就可以出来了。” 郑平听尚冰这样说,也显得很兴奋,高兴地说:“那真是太好了。” 尚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郑平:“谈哥知道你出国的事吗?” 郑平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又伤感起来,说:“他可能不知道吧,我们已经好长 时间没有联系了。” 尚冰说:“那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他?” 郑平说:“前一段我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我知道他一直在怪我。” 尚冰说:“在于锦案子的问题上,谈哥是有点怪你,他本以为你在法院能帮帮 她,没想到你竟自己提出回避。再说他这几个月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的,折腾得够 惨的,心情也确实不好,你也多理解他一点。” 郑平说:“我知道他的日子不好过。我走后,有机会你帮着我向他解释一下吧。” 尚冰说:“我会的。不过谈哥这人你还不了解,等于锦出来了,他很快就会好 起来了。” 尚冰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又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还是尚冰先打破了这个沉默。她笑着对郑平说:“生活真是难以把握的,你以 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国的,却先出去了,我这个一直想着要出去的人,却没有出得 去。” 郑平说:“我是感到自己工作压力确实太大了,才临时做出的这个决定。” 尚冰说:“是啊,参加工作以后确实压力太大,跟在学校时想像的完全是两回 事。” 郑平问:“你在晚报还好吧?怎么好长时间看不见你写的稿子了?” 尚冰说:“前一段时间我主要是复习考研。再说,我好像对写报道也没有了太 大的热情,有什么线索就叫新分来的学生去写了。” 郑平“哦”了一声,又问道:“那这次你怎么不考虑直接申请出国读研呢?” 尚冰说:“考虑是考虑过的,只是我们学新闻专业的不太好申请,我也曾经试 过,不是太容易办的。” 郑平说:“那你明年接着申请呀!” 尚冰说:“我想还是先在复旦把硕士学位拿下来以后再说吧。” 郑平说:“那也好,你在复旦读完硕士再出去,耶鲁与复旦也有着多年的合作 关系,比较好申请的,我在那里等着你!” 尚冰听了郑平的话笑了,说:“就是去也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了,你还等我? 留学生中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恐怕到那时候你早不知道把我忘到哪里去了呢。” 尚冰的话让郑平有些着急,他急于向尚冰表白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 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 尚冰相信郑平的话,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再忘掉郑平。两个人虽然在一起时间不 是很长,但都已经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深刻的记忆,怎么可能再忘得掉呢? 她只是嘴上那样说说而已,她知道郑平也不会忘记自己的。 尚冰又像想起来了什么,看着郑平说:“到了美国,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郑平说:“你说!” 尚冰显得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有机会去一趟密西 西比,拍几张照片传给我。” 郑平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比喻,立马领会了尚冰的意思,忙说:“你放心, 我一定尽快做到!” 尚冰突然拿出了手机,对着郑平说:“你站好,我在这里给你拍张照片吧,留 做个纪念。” 说着,没等郑平表态,就“啪”地拍了一张。 郑平刚想要过尚冰手机看一眼照片拍得怎么样,却忽然发现尚冰的脸上已经淌 满了泪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劝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话怎么说,自己的 眼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让眼泪无声地流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都是眼泪汪汪的。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尽管郑平和尚冰相对无语,但 他们都能体会到彼此的心跳和心痛。 过了一会儿,还是尚冰先开了口,她看了一眼时间,对郑平说:“你进去吧, 时间快要到了。” 郑平也忙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10点钟了,再不进去恐怕真的来不及了。于是, 他一把揽过尚冰,深情地拥抱了一下,轻轻地在她耳边说:“我走了。” 尚冰推开了郑平,噙着满眼的泪花狠狠地点了点头。 郑平这才猛地转过身去,径直走进了安检通道。他一直向前走着,一次头也没 回。 尚冰站在那里,一直盯着郑平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 也看不见了,她才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候机楼。 候机楼外,春光明媚,阳光洒满大地,天气分外晴朗。〖LM〗〖DM(〗。作者 后语。〖DM)〗〖BT1 〗作者后语 本来,我只想把这本书交付出版,不想写什么序或跋的。作品到底是个什么东 西,它自己自然会说话,读者自然也会说话,不需要作者在这里唠唠叨叨的。但本 书责任编辑李鑫先生说,这毕竟是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还是说点什么吧!再说了, 现在那些法官们办案,还都流行在判决书后面来个“法官后语”什么的,你这么一 本20多万字的书,不说几句,恐怕有对读者不够尊重之嫌。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画蛇添足地唠叨三句话。赶个时髦,权作“作者后语”。 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一部迟到的作品。我是2000年7 月从部队转业到最 高人民法院工作的。那时,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文学青年,仗着在部队报刊上发表 过几篇所谓的中短篇小说,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给自己立下了新的远大理想:两年内 创作出一部反映人民法院工作或者人民法官生活的小说作品。可是,一晃几年时间 过去了,我每天机械地奔波在家和单位的途中,快乐地在人民法院报社的小楼里忙 碌着,当初的创作热情不见了踪影,那个远大的理想也真的渐行渐远,远得不能再 远,简直要变成幻想了。直到2004年下半年,当我遵从组织安排,奔赴距京城千里 之遥的河南省睢县挂职扶贫时,孤独的我才又有机会重拾起旧日的文学之梦,在夜 深鸟静人去楼空的县政府办公楼的一个角落里,开始涂抹这些文字。一部20多万字 的作品,我竟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多,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已是2005年的初冬 了。与当初的创作计划相比,迟到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所以,完稿那刻我虽然如释 重负,但没有丝毫的激动,孑然一人来到了田间,揉揉发酸的眼睛极目四望,乡村 的原野竟看不见一丝绿色。我这才想起,今年睢县又是一个灾年,小麦种得比往年 晚了一些。不过我知道,田野里虽暂时不见生命的痕迹,但种子已播在地下,它们 正在积蓄着生长的力量,用不了多久,就会破土发芽,染绿茫茫大地。 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这是一部早产的作品。虽然我供职于最高人民法院的报 社,但具体做的是行政事务,一直操持着编辑记者们的吃喝拉撒,与法律业务基本 挨不着边,与审判工作更是毫无关联,接触到有限的基层法院的工作人员,也都是 从事文字或者后勤工作的同志。所以,我不了解法院,不了解法官。转业到法院工 作的这几年时间里,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去实践自己的写作诺言,与这一点也有 着莫大关系。我心底一直藏有一个奢望:有朝一日我能到一个法院去,踏踏实实地 住上一段日子,跟随那些审判一线的法官们,一起送送传票送送判决书,参加一下 他们激烈辩论的审委会,观摩观摩他们各种各样的开庭现场,甚至,能与他们在一 起过过生活,一起吃吃饭喝喝酒,一起打打扑克唱唱歌……然后,我再回过头来写 法院写法官,应该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那样写出来的东西,也才是实实在 在的、货真价实的、原汁原味的。但是,我知道,在人民法院的现行体制下,我的 这个奢望要想变成现实,难度相当的大,非我力之能及。所以,我意识到自己不能 再这样无限期地在奢望中等待下去了!于是,趁着到河南省睢县人民政府挂职扶贫 的机会,趁着有大把大把可供自己挥霍支配的寂寞时光,我开始催生这个孕期未满 的胎儿,极其仓促地完成了这部没有足月的青涩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的确 确是一个早产儿。不过,虽然早产,但也有了生命。我有时想,对这种早早来到人 世间的弱小生命,也许人们还会格外多了几分珍惜和呵护,以期通过后天的关怀和 滋养,弥补其先天之不足,让它能够成长得更为健康茁壮些。 我要说的第三句话是,这是一部营养不良的作品。不管它是早来的还是迟到的, 都注定了它与生俱来的生理缺陷和营养不良。对这一点,我有着清醒的认知。在整 个写作过程中,我也常常为此烦恼着、痛苦着、不安着。我总觉得,作为孕育它的 母体,本就缺乏营养的我更无法满足它对各类营养成分的需求:写法官,我不了解 法官;写案件,我不懂得审判;写法理,我又不能熟谙法律。有好多次,我实在是 写不下去了,几乎要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这个时候,理想体现出了它的作用和价值。 正是当初立下的那个理想的光芒照耀了我,给了我继续下去的理由和力量。“理想 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理想 是路,引你走向黎明。”一个人,一旦有了理想的灯塔在导航,就不会再有什么困 难可以让自己停下前进的脚步。眼下这点小小的挫折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 会的地方可以去学,不懂的地方可以去问,同事之中有那么多的硕士博士和法学专 家,我只需一个短信或者一个电话,热心的他们就可以助我跨过一座座自己无法逾 越的火焰山。就这样,我一边对自己进行着普法教育,一边完成了这次艰难的写作 之旅。可以说,这一路走来,走得是磕磕绊绊、晃晃悠悠、呼呼直喘,显得极为狼 狈和不堪。尽管这样,我心里依然明白,虽说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权且完成了这次写 作任务,但由于自己的内功欠了太多火候,仅靠了那些高手们的外力相助,终究解 决不了所有的问题。所以,在我的这部所谓的“法制文学”作品中,关于那些法言 法语的表述,关于那些法庭生活的记录,有好多地方都显得不是很准确或者不是很 恰当,个别地方可能还存在有硬伤和错误。在这里,我诚恳地希望专家和老师们给 我批评指正,给我敲响警钟。如果您愿意不吝赐教,我将诚惶诚恐,不胜感激!我 的电子信箱(13018@vip sinacom )全天候为您开放,请求您来帮助我,以更 加饱满的激情和更加真实的笔触,续写法官郑平之后的道路。 田水泉 2005年冬日于河南睢县 (全文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