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大浪拍上船身,船舱里也难免一阵震动。潘希年自半梦半醒的幻境里猛然惊醒, 一抬眼,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暗沉沉压住白茫茫的浪头,四周的航道也再看不见别 的船,他们这一船人是这暧昧天气下唯一执着的渡客。 尽管船舱内开着暖气,潘希年还是畏惧寒冷一般更严实地把自己裹进大衣的深 处,手套和围巾抵挡不住内心的寒意,让她的手脚始终冰冷苍白。 自那一晚与费诺共舞又不辞而别离开T城至今,潘希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早在那个夜晚便不再重要,白天和黑夜浑浑噩噩交替,但也仅此而已,当 她终于失去一切伪装的力量决心逃离,潘希年才发现现在的自己甚至不再害怕让费 诺失望。 这恰恰是她之前最害怕的事情。 是的。她害怕让他失望。早在还失明的时候,她曾经暗自许愿,只要能重见天 日陪在费诺身旁,她愿意做天底下最好、最乖巧、最温顺的人,绝不忤逆费诺的一 切愿望,绝不让他对自己有丝毫的失望,然后,她要陪着他,看着他,直到这茫茫 洪荒能给她的最后一刻。 就是这个支撑着她,忍耐失去至亲的痛苦,忍耐孤独和黑暗,忍耐对未知手术 的不安惶恐,忍耐离开他独自生活,甚至忍耐和一个并不爱的人交往,然后伤害对 方和自己——只因为费诺说,你们在一起很合适。她几乎都要放弃了,想,那就永 远只作为你老师的女儿、你眼里的小姑娘吧,只要能永远在一起,只要不和他分开。 随他觉得她和谁在一起合适,只要他这么想,她就如他所愿。 谁知道他还是牵起了自己的手,和她跳了一支舞。 至今潘希年依然能记得那些微妙的触感:他的臂弯揽住她的腰,手指穿过她的 手指,如此温暖而有力;他带来的旋转如同一阵疾风,引领自己进入一个未知的狂 喜的世界,令她眩晕令她颤抖,再没什么能比和他肢体相触的这一刻更重要的了, 皮肤如同过了电,心底悄悄蹿起火苗,接着,这火苗终是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那支舞快得只有一瞬,费诺就停了下来。潘希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能 听得见牙齿打战的声音,然而热血沸腾,冰火两重天。 她仍眷恋地试图抓住费诺的手,他却轻轻抽开了。这个动作让潘希年清醒过来, 心口的温暖依然徘徊不去,她有些怯怯地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眼睛,想找一找是 否能有一丝迷恋和不舍。 费诺始终是微笑的,看着她的目光还是如同在看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当年牵 你跳舞的时候,你只有我腰这么高,一眨眼已经是大姑娘了。去和云来跳舞吧,他 在等你。” 潘希年眼前一阵模糊。在定了定神之后,她发觉自己居然笑了:“只要是你的 愿望,我一定如你所愿。” 可是潘希年还是食言了,这一舞后,她再没办法如他所愿地和云来若无其事做 一对小情侣。这个想法本身都让她窒息,她转身逃走了。 想回家。 这个念头是在离开T市的几天之后忽然闯进脑海的。 从舞会上和云来不辞而别之后,潘希年匆匆回到宿舍,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 就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去一个自己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念头,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是她眷 恋的城市,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这并非故乡,如果不是因为船难,她也许永远不 会生活在这里,但这里已经是她的第二故乡。 火车离站的时候潘希年发现自己哭了,这是自重现光明之后就被小心收藏好的 泪水,可是泪流满面的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潘希年是在中途下车的,没有任何目的性,也对那个小城毫无所知。 那是一个秦岭脚下的小城,潘希年到达后倒头昏睡了一天一夜,又被过于充足 的暖气热醒。她昏昏沉沉地推开宾馆的窗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蜿蜒横亘 的秦岭山脉。 潘希年出神地远眺翠色尚未凋尽的群山许久,眼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无穷无尽的蓝色,看不到边际,晴天里水天尽头的粼粼波光,阴雨下白沫飞溅的 巨大潮头,日出日落时那浓郁的金红……她几乎可以闻到空气里那熟悉的咸味,也 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湿润的海风,她已经知道这次漫无目的的远行的终点——她要 回家。 潘希年踏上了归程。 63.2% 搭火车来到最近的大城市,再搭一班飞机,潘希年终于回到她生活了将 近二十年的城市。踏上故乡的土地的时候,阴沉的天气落入眼帘,但始终阴霾而不 安的心情,却又在同时稍稍被安抚了。这是她熟悉的地方,看顾着她的出生和成长, 也是始终包容她的地方。 潘希年没有任何犹豫地登上了轮渡口那被浪打得东摇西摆的渡轮。 潘家的房子在离主市区还要搭半小时渡船的小岛上。这是艾静挑选的地点,又 由潘越亲自设计,依托着岛上平缓的小山,正对着大海,有一个种满各种茶花的花 园。 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潘希年都回到这个两层楼的小房子,回到四季鲜花似锦 的花园,仿佛只要再睁开眼睛,她推开房门,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自己 回来,就扬起声音对画室里面的妈妈说:“艾静啊,希年回来了,可以吃饭了。” 但睁开眼睛意识清醒之后,她还是在别的城市,耳旁的笑语,不过是梦里徘徊 不去的旧影罢了。 事实上,动完手术恢复以后,费诺曾经陪着她回过一次老房子。当时同行的还 有家里的会计师和律师,他们陪她回来处理父母留下的遗产。潘希年几乎是在踏进 房子的一瞬间就昏了过去,然后急剧地呕吐,进而高热,几天之后她在医院醒来, 看到身边的费诺,第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求求你把房子处理掉吧。” 可是费诺并没有这么做。他耐心地等潘希年痊愈,然后找来律师处理完毕遗产 继承手续,封存好房子并委托人定期打理花园,就带着潘希年离开了。 她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即便是痊愈之后回到原来念书的大学,离家不过一两 小时的车程,也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后来再次被费诺接回T市,离家就更是千 里远了。 离开家的那一天,费诺把钥匙交到潘希年手上,对她说:“家的钥匙。你总是 有回去的一天的。” 而现在,这把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掌心,她握得这么紧,反而连金属戳过手心的 疼痛也感觉不出了。 轮渡即将到站的铃声把潘希年从漫漫的回忆里拉回来。她朝着窗外一眺,已经 能很清楚地看清小岛上的建筑物了。 船靠岸之后,萍水相逢而暂时同济一舟的人们迅速各奔东西,只留下潘希年一 个人在码头上踯躅良久,才鼓起勇气,慢慢沿着环岛的步行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的海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但潘希年并不觉得疼痛。很多知觉都随着 离家益近而渐渐模糊,心跳和情怯压倒一切,她越走越慢,越走越迟疑,走过一条 条熟悉的街道,更多的回忆比眼前的大浪还要汹涌地打上心头,毫不留情地触及每 一个最细微的角落。这让她无处可逃。 她熟悉这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她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她知道春天如何 来临,秋天如何远走,她记得公园里的花木,也熟悉图书馆的陈设;常去的餐厅就 在街角,依然亮着灯火,却再也不能挽着父母一路谈笑着进去吃晚饭;相熟的亲邻 友人也相去不远,她却因为无法正视他们怜悯的目光而断了往来……念及此,潘希 年面无表情地裹紧围巾,继续顶着风,一步步地走向故园。 当熟悉的铁栏杆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潘希年再一次停了下来。秋天的花园草木 凋敝,一些冬茶的品种虽然隔着围栏次第开放,但没有了爱花的女主人的精心照顾, 总是显出恹恹的下世景象。 潘希年出神地凝望良久,仿佛如此就能在花草丛中看见那个愉快安然忙碌着的 身影。又一阵北风吹过,连那一点模糊的幻影都被搅碎了。 不常用的铁门早已经生了锈,开门的时候吱呀一响,恰如一声无奈的长泣。走 到近前,潘希年才看清母亲生前最钟爱的花园如今已荒草萋萋,名贵的茶花边上杂 草都已荒芜,但那些娇贵的植物反而还坚强地绿着。潘希年不由得俯身下去,徒手 想把那些草拔干净,很快手心被磨出了血痕,那些无处不在的杂草依然顽强地扎根 在土里。 她默默咬牙坚持,直到天色暗到无法看清五步之外的景色,才不得不停下。可 对于家而言,很多时候,视力是并不重要的。 是的,不需要看,潘希年也知道父亲亲手为她搭的秋千在花园的东南角,小时 候爸爸帮她荡秋千,每次秋千带着自己回到爸爸怀里,他就亲一下自己的额头,笑 着叫一声“乖女儿”,又松开手,让她飞到更高的地方,任由她又是尖叫又是欢笑。 她其实并不害怕,因为早就知道总是要回到爸爸的怀里,让他的亲吻落在额头,胡 渣刺得她额头直发痒,而这样亲昵地叫着,乖女儿,乖女儿。 秋千架边的石子路一直通向爬满紫藤的花廊,春夏之交的夜晚她在满是藤花香 气的廊下打瞌睡,妈妈坐在一边慢腾腾地摇扇子,她和爸爸在说什么?不记得了, 就记得自己听着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睡着了。 还有房前的空地,可以晒书、晒被子,摆出茶台喝茶、打牌,父母的朋友很多, 周末的下午永远是那么热闹。搬入新家的那一天,家里来了数不清的客人,她在人 群中穿来穿去,好像一尾矫捷的鱼……后来开始跳舞了,妈妈穿着玫瑰红的裙子, 弯下腰带她慢悠悠地转着圈,直到另一个人接过手,说,来,我们接着跳。 一直影影绰绰的脸奇异地清晰起来。潘希年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清过存留在 幼年记忆里惊鸿一瞥的那张面孔,属于青年的端正又英俊的面孔,漆黑的、明亮的 眼睛,看着她,微笑着伸出手来。 是费诺。 原来在这样久远之前她已经见过他。八岁的自己,二十岁的费诺。远远早于几 天前的那支舞,他们已经跳过舞,亦远远早于十四岁时她在自家楼下看见二楼窗边 的费诺,他们已经见过。 在一切变故和苦痛都尚未发生的最初。 潘希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难怪他说,你已经从只有我腰那么高的 小姑娘长大了。原来时间在不经意间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到底还是错过了。 进门之前,她的手一直在抖,钥匙许久都对不上锁眼,反复了好几次,才把房 门打开。她本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无法忍受,但一推门就是一阵清冷的尘土气扑 面而来。伸手去摸灯,房间还是暗的,大概是太久没人住,断了电。 一片黑暗反而让她镇定下来。看不见就不必触景伤情,记忆也能回潮得慢一些, 潘希年甚至有些庆幸这是黑暗之中了,一切都是宁静而沉默的,她的恐惧和悲伤也 被暂时压制住了。 像是又回到了失明的时候。潘希年摸索着,按照回忆慢慢前行。楼梯的扶手上 落满了灰,她也并不介意,脚步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她索性闭上眼睛,轻声说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回答她的只有静默。 自己的房门闭着,但没锁,一扭就开了。她摸到书桌和书柜,也摸到梳妆台和 装饰柜,一切都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潘希年来到床边,无声地扑了上去。 床铺间早就没有了熟悉的阳光的味道,洗衣粉的香味也散尽了,有的只是这个 已经死去的房子里无穷尽的尘灰味,潘希年的脸缓缓蹭过枕头,手指拧住床单的边 缘,慢慢地,枕边就湿了。 她在所有人包括费诺面前装出笑脸来,又在别无旁人的地方悄悄哭泣,人前伪 装得这样完美,暗地里整个人都被拉扯成两半,却还是坚持着。潘希年想起向费诺 许下的再不哭泣的诺言,那何尝不是一次次地被打破呢?说到底这还是个软弱的自 己,以为不再哭泣就能强大起来,可实际上只要孤身一人,她依然是当年那个眼盲 之后孤立无援的潘希年。 这让她又一次悲恸起来,或者说潘希年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她知道这一切得 根源是什么,费诺也知道,费诺要把这根源斩断,而她却依然顽固地想攀住最后一 点希望。 他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有求必应,无不尽其极。他保护她,支持她,鼓 励她,把她从最深的深渊里拉出来,在她最痛苦、最需要的时刻也绝不放弃,但唯 独有一样,他不给她。 就好像某一天她乘醉鼓起一切勇气抱住他的背,他也只是说,希年,就算是迷 恋,也是暂时的,你值得更好的。 然后毅然转过身,不给她一点希望和机会。 无声的哭泣让潘希年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的,涌上来的也不知道是睡意还是 眩晕,她觉得大脑一片混乱,所有的思绪都断成乱麻。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时刻,无 数杂乱的片段里,依然有费诺的身影。 朦胧中,潘希年觉得有一只手抚过她的额头,又顺着额发抚过她的长发,如此 温暖又轻柔。她从没有忘记这个小小的时刻,他以为她睡了,在病床前轻轻地轻轻 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一刻倘若停留,她宁可自己永远是瞎子。 潘希年希望自己在这样幻觉一样的情景里睡去,甜美的幻境也好过冰冷的现实, 哪怕它全是假的。雨点和晚风一次次撞向窗玻璃的声音悄然淡去,她觉得要睡着了。 可另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刻意放轻的脚步和着风雨声,隐隐带来不祥的预兆。起初潘希年还疑心是在梦 里,父亲或是母亲轻声快步上楼,用敲门声把午睡中的自己叫醒。这样的梦真是太 好,潘希年几乎都要情不自禁地微笑,不由得放任着睡得更深一些。 梦境里脚步声和隐约的光亮越来越近,潘希年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停下了脚步。 她蜷了蜷身体,含糊地说:“再让我睡一会儿……” 话刚说完心就猛地一沉,一下子醒了过来。 确实是有人站在自己的床边。潘希年吓得一下子汗毛倒竖,刚要尖叫,适应了 来人提着的应急灯的双眼抢先看清了对方的脸,她一怔,僵住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并非不曾想过如何收场这场流浪和逃离:总归她还是会回到T 城,回到费诺的身边,而费诺也应该会像以往一样,温和地把这件事情包容下来, 一切又风平浪静,彼此装作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若无其事继续生活下去。 可费诺现在就在这里,离她不到三步的地方,他正默默地注视着她,面上还带 着奔波和焦虑的痕迹。这是潘希年都不敢奢望的事,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眼前。 在大脑尚来不及运转而唇舍也无力工作的时候,费诺手上的灯掉了,房间蓦然 暗了下来,潘希年眼前一黑,人则在下一刻跌进一个炙热有力的怀抱里。 她简直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这拥抱的力量大得惊人,简直有些疼痛。但潘希年宁可要这样令人窒息的力量,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并非又一个梦境。 最初的僵硬消失之后,潘希年颤颤伸手扣住了费诺的肩颈,也用尽自己能给予 的一切力量,然后轻之又轻地,把头埋进了费诺的颈间,有些贪恋地去闻着属于这 个男人的气息。 潘希年的脸贴着费诺的脸颊和下颌,感觉新生的胡碴如砂纸一样磨过皮肤,留 下火辣辣的触感;而自己的头发冰凉,坠在他的颈项处,冰火两重天。 这并不是他给她的第一个拥抱,但潘希年知道,唯有眼前这一刻,他给自己的 拥抱,不再是长辈拥抱晚辈。 潘希年无声地任由泪水滴进头发的深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样湿润了费诺的脸 颊和脖子。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在一处,听彼此的心跳汇成一阵 春雷。 分开的时候潘希年还没有从狂喜的眩晕中清醒过来,也不舍得放开费诺,费诺 也握着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久久没有松开。他的手微凉,潘希年眷恋地 流连着,这样双手相执却四目不可对的时刻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费诺才抽身离开, 捡起之前被丢在地上的应急灯,搁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两相凝望的最初依然是沉默无言的,最后还是潘希年勉强先开了口,但犹豫半 天,还是低下头来:“费诺,我……” 可是费诺打断她:“找到你就好了,现在都两点了,我去打个电话,你睡吧。” 眼看着他又要离开,潘希年着急地抓住他的手:“你别走,不要离开……” 费诺转身,对她微笑:“我不走。我去给程朗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找到你了。 大家都在找你,好几天了。” 他又一次从她手里把手抽出来,但还是折返身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 离开。 这虽是温柔的举动,潘希年却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彼此熟知的伪装里,刚才那 个黑暗中忘情的拥抱注定只能在黑暗里,光一亮,一切便消弭无形。 可那令她战栗的力量依然遗留在肌肤上,在费诺回来之前,潘希年就在这眩晕 似的现实回忆交替之下,先一步睡着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