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被机器包围着。幽暗的房间,密而不透自然光,从天花板的某处闪出一点点 惨淡之光。尽管这微弱的光源顽强地想普照到屋内各个角落,无奈能力不逮,反而 倒使整个房间好似处处暗伏着静悄悄不可告人的阴谋。 从机器后面,通过麦克风传来卞大夫没有抑扬的声音,在我听来有如末日审判。 “何朋,请脱掉上衣,站到一号台上去。”我赤膊在平地当央来回转了好几圈才找 到一号机器。“面向机器,请往前站一些,再向前站,贴在面板上。” 我哆嗦了一下,面板是金属的,冰凉梆硬。“好了吗?” “好,别左右动啊。” 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能量互换,我温暖的胸膛正和这扎人的铁板在温度上达 成一种共识。我的午餐呦,全便宜了这不会喘气的玩意儿。“卞大夫,我今儿晚上 吃什么?” “别说话!” 机器“嗡”地一声闷响,我腿一软险些昏厥,感到被千万条射线击穿了,再吃 多少东西也补不过来了。 “先别穿衣服,躺到五号台上去。” 一张小床,有点像我在照片里见过的旧时的烟炕,两头不沾。我抱着膀子坐上 去,“怎么躺?头朝哪头儿?” “床是新的,你随便,仰面躺就是了。” 我照办。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除小卞外还有谁在幕后窥视我。 很别扭很委屈,简直很女人,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何朋,请翻个身。” 我依然照办,依然很屈辱。如果还让我脱裤子的话,妈的我先砸那一号机器。 “好,再平躺回来。……你以前做过什么外科手术吗?胸腹部的。” 我微微抬头,垂眼看自己毫无瑕疵的肚皮,“好像……”又用手捏了捏,整的。 “没有!” “好,穿上衣服。六号台,坐椅子上,把脑袋伸进那个金属头盔里。” 我一个人在大黑屋里耍巴了半天,只差没戴上面具给大伙“伙计,折一个! (吴桥口音)”了。 “辛苦了。”从照相室出来,卞大夫拍了拍我肩膀。 “你刚才问我动手术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查你肝区的时候我一开始没找到胆囊,我还纳闷,胆红素不高哇。 后来找着了,就是小了点儿,没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 “不过,为你着想我还是想多问一句,你平时吃油腻的东西没有问题吧,有没 有厌油腻,食后有恶心的感觉?” “厌油腻,恶心?开玩笑!不过也不敢肯定,我已经很久没跟大鱼大肉打过照 面了。要不今儿晚上给我加道扒肘子试试?” “好,我跟宋主任说一下,目前你主要就是要吃好睡好,增加营养同时多休息。” 晚饭我果然见到了黄油汪汪的肘子及“柔肠寸断”“肝脑涂地”等菜品,素菜 叫个“勾心豆角”。饭后半个小时我上了趟厕所,很痛快地排泄了一下,肚子还咕 噜,我想如果再拉就向宋主任汇报,还好,没再拉。 晚上,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看了会儿电视。屏幕上明星们(唱歌的、演戏 的、体坛上叱咤风云的、社会科学院里不务正业的,也不免翻手云覆手雨的职业政 治家)济济一堂,笑语欢歌,其乐也融融。那叫一个愉悦呀,脱离生活,歪曲生活, 升华生活,并轻巧地蒸发了生活。我边看边从鼻子和屁眼儿里出着冷气,这帮丑态 百出的男女,他们是上帝的选民,才能活得如此兴头如此天真活泼吧。也不知是怎 么出息成这样儿的! 我用点播机看了一部老片子。导演是个情感丰沛的人,在故事里造了不少的爱, 影片结束时,我脸上挂着为剧中人的幸福大团圆而流下的眼泪。心里很酸- 这么多 年了我一直苦于没人跟我玩儿,也许是我的要求过高了,然而,真的没人跟我玩儿! 如此想着沮丧地钻了被窝。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一直在- 按卞大夫的话讲- 增加营养,好好休息。他们 不怎么理我,我也就乐得如此光吃不动而又有点小小的娱乐,(如看看点播节目, 拿扑克牌打一卦。)过着比猪都幸福的日子。 那是个微雨的下午。远景不见,近处窗下的树木却像盆景般剔透。我正打算小 憩开睡,姜护士推开了我的门。 “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儿干了呢。” “都快把我忘了吧,干么呢?你看起来气色可好多了。”冷冷的天光下,她的 脸儿如绢人般的干净、粉白。 “你也不错,更楚楚那什么了。我正想睡午觉呢,一块儿躺会儿?宋死儿刚找 人给我换的水床,包你躺下就不爱起来。” “我不像你呀,我还得工作。” “找我有事吗?你。” “我?没事。” “真叫人失出望外。” “主任说,如果你还没睡,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跟上回我看见你相比,”我一边跟着她往主任办公室走,一边用手在她身上 指点着,“这儿好像胖了点儿,这儿好像倒瘦了……” “是吗?我倒没注意,这刚几天。” “一日三秋嘛,”我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你比我一开始看见的时候显得更… …更这个怎么说呢,你已经够成熟的了,怎么还没完没了发育?重心在哪儿呢,真 怕你站不稳摔着。” “你知道你这么说话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什么。”她笑着看我,躲着我在半空中 比比划划的手。 “什么?” “给你抽血- 刚一拿出针来,你那脸,就白了。”她是那种人,你刚顺光柱爬 了一半,她把电门关了。 “哪里哪里。”我干笑,“还是你白,还是你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