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没见到那颗猪心它就已经在我胸腔里跳动了。我想它的样子一定很蠢,蠢猪 么。宋主任把这次里程碑式的手术命名为“敞开你的心扉”。“你”就是我,敝人。 无痛手术,激光刀,我还是用了全麻。实践证明,我是经不起考验的,哪怕非 关生死。 别处我看不见,我只觉得自己大臂的皮下好像蒙着一些滚开的什么东西一窜一 拱往上冒,把皮肤荡得一鼓一鼓的。说抖是不准确的,抖是可以生热的一种磨擦, 而我是肉在跳,心惊而肉跳,趁我还有心的时候。 “何朋,别太紧张,心脏手术血压平稳很关键。”姜聪说。 “那是你们的事。” “主任,他太紧张了。”小卞说,“何朋,知道你在哪儿吗?”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里没有无影灯。” “你是谁?” “大花碗底下扣着的一大花活蛤蟆。”我的舌头也抖上了。“主任,您……给 ……我一个痛、痛……快的,给我上全麻吧,我……我,我求、求求你了,我怕… …怕……” 后来我就有点破罐破摔了。既然真的害怕,我也实在不能再绷着了:我语不成 调地请宋主任如果方便最好就着这次开胸帮我装一个大一点儿的胆吧,我求他放过 我吧,现在就缝上行不行。之后我记得还骂了他几句衣冠禽兽最好别再每天从棺材 里爬出来作怪了,“我帮着埋你”什么的。再之后我眼前耳边就乱了:仙乐飘飘声 中大鬼小鬼们都来了,都围着我又唱又跳,都摸我都拉扯我,都唧唧喳喳哼哼哈哈, 都穿着白大褂…… 当我苏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是姜聪,我累极了,又慢慢合上眼。不知过了多 久,再睁开眼,还是姜聪,我想抬起胳膊,抬不动,我懒懒地一惊,怕他们在手术 台上给我动了什么不人道的手脚,又实在无力往深里想,隐隐听到姜聪对我说, “别睁眼,再睡一会儿。手术非常顺利,你要是再配合一点,就更快了。” 我大着舌头说:“你试试!”看来她是没听清。 大概是傍晚时分吧,姜聪为我量血压的时候我醒了。她摸了摸我的脸,我拿她 的手在嘴上蹭蹭,大难不死地冲她笑了笑:“小姜,这一程子可好?想我了吗,淘 气了没有?” 她拉着我的手郑重其事:“何明,我真没看错你,你是我见过病人里素质最高 的。” “刚觉出来?你早该知道。” “我只知道你挺贫的,没想到这么全才。” “什么?”她话里有话,我警惕地问:“是不是我骂那姓宋的来着?丫没借机 报复吧?我记不起别的了。” “你唱戏来着你知道吗?正经的大戏。” 开玩笑!“我没唱梆子?咏叹调?——用意大利语唱的吧。” “真的!不光唱戏,你还背唐诗呢,'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笑了。 “闹着玩儿呢你以为,这回你知道什么叫' 昆乱不挡' 了吧?”这手术做的可 现大了。 “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学的吗?科班还是票友?” “匣子,我跟匣子学的,”我也笑了。“是' 一马离了西凉界' 还是' 我好比 ……' ?” “我哪懂啊。不过我倒真想告诉你,你' 好比' 什么。” “住嘴!这么挤兑我你不怕我血压上去当时羞死给你看?” “还是你背诗好听,拿腔做调的,这就叫' 吟' 吧?宋主任好像还说了一句: ' 何朋不简单,还会吟诗呢。' ” “哼哼,不会也会了,我那纯属吓的- 真的?我真他妈这么他妈……” “没事儿,麻药的作用,不奇怪。” “我没说出什么太不得体的话来吧?” “说实话,都挺不得体的。”她又憋不住笑起来了。 “哎哎,留神!别在我胸口上晃来晃去的,留神砸着我伤口,这是怎么话儿说 的。我遭了回罪倒给你们添了乐子了。”我不高兴地说,“谁要爱在手术台上吹拉 弹唱的谁是那个。还笑!” “真不高兴了?不告诉你了吗是麻药,挺正常的。”“ “不行,我往心里去了!”说完我就后悔了,往“谁”心里去了? “心眼还挺小的。” “我还有心吗,我就心眼小?”我真开始“心”疼自己了。 姜聪就红了眼圈,捧着我的手在她脸上婆娑。我分明感到她落泪了。“何朋对 不起,我本来想让你高兴点儿。” “怎么了,”我紧张地抓着她的手,“你可得如实告诉我,别瞒我。” “我是心疼你。”她仰面朝天说不下去了。 “嗨,刚才我跟你逗呢,我心里挺踏实的,有你在还能不护着我?” “不是,你不知道。”眼泪顺着她的俏脸流下来。过了一会儿,“……算了, 不说了,只要我在尔贝实验室我就会照顾你的。你信我吗?”这是怎么啦,干么这 么煽情呀,她不是这号儿人哪。 “我信,我当然信了,我心里……我念你好儿,咱俩这交情我还能信谁……” “何朋!何朋你别说了。你不知道,在手术室里我就哭了。” “不至于吧,你什么没见过?” “真的!要不是我得坚持把这台手术盯下来……你知不知道……主任是一块儿 一块儿把你的心脏取出来的。” “丫给我划花了吧?” “不是。你的心原本就碎了。碎成多少瓣!你明白了吗。” 我一下子沉默了。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 姜聪轻轻用手指梳着我的一脑袋乱发。“我不该告诉你这个。” “……”我没话,说不出什么来,我在想着蝼蚁们的命运。 “我真的会照顾你的只要你在这儿一天,你相信吗?” “我信,你现在就对我挺好的。” 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影从墙上挪到了姜聪脸上,为她镶了一圈茸光。 “你又得给我端屎端尿喂饭喂水了。” “想吃饭了?好,想吃什么喝什么?” “你问问大师傅有' 折萝' 吗?” “什么?” “就是把前两天剩的还没来得及倒的菜烩在一块儿,大杂烩,叫全家福也成。” “怎么想吃这个?” “我就是想,让他们多做点儿。” 手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转头向后看,又在宋主任的指导下进行了一些功 能性训练才恢复如初。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