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一枝花的枯荣(1) 2 .一枝花的枯荣 申志兰十七岁从三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嫁到辛家湾时,算得上是村里的一枝花。 辛家湾算不上富村,可远近闻名。大运河绕过村西,津浦铁路穿过村东。四通八 达,水陆码头。那时运河长年有水,小火轮拖着三五只七八只多到十几只小木船 运粮运煤运杂货,呜呜的汽笛声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回荡。也有的木船不用火轮拖, 顺风撑着帆,慢慢地漂。舵手在船尾掌着舵。风平浪静时,一手扶舵,一手夹一 支烟,悠悠地哼着小曲,还不时与两岸的人打个招呼。风紧浪急时,才显得庄重 起来,眼睛盯着前方,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逆风时,帆落了。船工们便下到岸 边,三五个七八个斜成一排,将纤绳的横木挎在胸前,古铜色的肌肉绷紧了,身 子低伏着,头几乎擦着地,一步步向前蹬。时而有领头的喊起号子,几个人抑扬 顿挫地跟着唱和。这号子,并不如舞台上唱得那般嘹亮高亢,而是低低沉沉从胸 腔深处发出伴着喘息的重重的吼。这吼,喷在地上,便砸成了一个个脚窝。日复 一日,年复一年,进行着岁月的雕刻。 津浦铁路是中国最早的南北大动脉,它在辛家湾撂下了一个站。站不大,一 日也停不了几趟车,可在东水县域内只有这一个。不仅县内,往东往西几十里上 百里,人们上下火车、托运货物,都要到这里来。铁路沿线以外的老百姓,一辈 子没见过火车的,不知有多少。有则笑话,说某个第一次见到火车的人惊叹:这 家伙,趴着,就跑这样快;要是站起来,还不知有多快!一些人家农闲时带着孩 子,走几十里,到辛家湾来看火车,算是一次能与人炫耀的经历。 申志兰嫁给了辛寿石,辛寿石幼时得过婴儿瘫,治好后落下残疾,腿脚有点 踮。比瘸轻一些,所以叫踮。在你面前走几步,不仔细瞅,看不出来。村里人都 知道,有时背后称他老踮,或者老瘸。后来同伴当面叫起来,他先还瞪瞪眼,渐 渐地听惯了,也没法计较了。 申志兰和辛寿石相亲见面时,没有看出踮来。小伙子个头不矮,模样也凑合。 有房有地,是个殷实肉头户。哥们儿一个,大姑小姑也没有。婆婆死得早,只有 公公。进门就当家。再说,辛家湾多活泛,在这火车火轮都有,水陆都通的地方 过日子,也算开眼界了。反正比在那不知道火车是站着还是趴着跑得快的偏僻小 村里憋屈一辈子强。 就这样,申志兰在吹吹打打的喇叭声中进了辛寿石的家。 那一日早晨离家时,还是晴天,只飘着片片白云。可走到半路,片片云彩渐 灰渐暗,连成大片后,成了乌云,遮住了太阳。雷声由远及近,隆隆响过后,淅 淅沥沥下起雨来。申志兰觉得晦气。她突然地升起了一些疙疙瘩瘩的预感,这预 感也如同越积越厚、越压越低的乌云,听着雨点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吧嗒吧嗒打在 轿顶上,申志兰不由得独自落下泪来。 申志兰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都相隔两岁。兄妹三人数她长得出众, 脾气" 抠" 。村里人把不吃亏,不受屈,爱找茬儿的女人称作" 抠" (读阳声)。 哥哥让着她,妹妹怕她,爹娘宠着她,她越加" 抠" 起来,成了个" 人尖儿" 。 在家里,不顺她的意,便哭闹打滚,使一家人不安生。在外面,又有小伙子们爱 贴乎她。她那一双弯弯的长长的水拉吧唧的毛毛眼,似能勾人的魂,让你心里痒 酥酥的。有的小伙子凑着她多说几句话,就为了能叫她那双毛毛眼多扫几下。被 她嘲骂一番,也觉着得意。小丫头长成大姑娘,在那个小村里,就有点搁不下她 了。哥哥娶亲,嫂子进门后,和妹妹结成一气,盼望快点把她嫁出去。待听说辛 家湾有人来提亲时,两人极力撺掇爹娘赶快同意。心里说,走得越远越好。这么 个歪辣货,看有没有人能掐你的" 尖儿" 。有的小伙子觉得这样一枝花被外村人 摘走,有些可惜。可又想,这种女人娶到家里是福是祸也难说。再说,恐怕争也 争不来。她能把本村的哪一个看在眼里呢?心里酸酸地想一想,也就作罢了。这 样,申志兰和辛家湾的辛寿石便定了亲。 定礼的丰厚,在村里是让人羡慕的。有单有棉春夏秋冬四时的衣裳、鞋袜, 花花绿绿的鲜亮布匹,庄稼人的粗手掌一摸就要挂下丝来的绸缎,还有那在乡下 少见的软软的针织内衣……满满地在炕上摊放了一天。让闻讯来看热闹的大姑娘 小媳妇们直咂嘴咂舌:" 看,看人家这大地方的人家,就是跟咱这穷旮旯不一样! " 申志兰心里暗暗得意,但故意淡着脸:"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随手拿起一 件上衣,在妹妹身上比比:" 看看合适吧,给你留下一件。" 妹妹撇撇嘴:" 你 个人稀罕吧,我哪配呀。" 申志兰心里说:哼,眼馋吧你,你要是再看看那四通 八达的火车火轮,还不知啥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