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第五章天时怼兮威灵怒(9) 我伸手去取,手指微颤,堪堪捏住了一角,他随即松手,我却没有捏牢,缣 帛从我眼前落下,轻飘飘地落在案上。 腹部抽痛了几分钟后,终于静止。我定了定神,顶着一头的冷汗,细细分辨 上头写的文字。 照旧是篆书,大臣们上的奏章一般都喜欢用篆体。我在心里暗暗地想,有朝 一日定要废了篆书,不说通行楷体字,至少也要让时下流行的隶书取代篆书作官 方通用文字。 不然……这字实在瞧得我费心费力,几欲呕血!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甚至滴到了缣帛上。刘秀冰冷的声音从我头顶洒下, 陌生得让我直打冷战:" 你认为……此事应当如此处理?" 我逐行跳读,因为实在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拣了紧要的匆匆往下看。越看, 心越凉。 虽然还是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通篇出现最多的居然是" 冯异" 二字。 目光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一排句子上:" ……异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 为咸阳王……" " 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在颤抖,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但再度袭 来的宫缩已经让我无法自抑。 " 冯异驻守关中三载,上林苑俨然被他治理得如同一座都城般。这一份是关 中三辅递来的密奏,弹劾征西大将军拥兵自重……" " 咸阳王是吧?" 我冷笑," 啪" 地一掌拍在那块缣帛上。闭了闭眼,我强 撑着一口气,厉声喝问:" 陛下到底还能信谁?还打算信谁?" 他沉默不语。 " 别人我不可妄作评断,但冯异对你向来是忠心耿耿,难道你忘了河北一路 上他是怎么陪你熬过来的吗?你难道忘了他……" " 忘不了!" 僵硬的三个字,一字一顿地吐出," 正是因为忘不了,才一直 在心里问着自己……他可信吗?" 缣帛猛地被扯走,刘秀的右手突然抓住了我的 左手,攥得很紧很紧,手指被他捏痛。 我冷汗涔涔地抬起头,那张俊雅的面庞在微微抽搐,眼神复杂莫名,闪动着 锐利的慑人光芒。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嘶哑:" 丽华,你告诉我,冯异可值 得我信任?" 我一阵眩晕,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耳膜嗡嗡作响,只觉得他那样羞恼的 眼神带着一种伤痛,赤裸裸地刺中我的胸口。 手松开,跌落。 我无力地瘫软在席上,微微喘气,内疚令我面红耳赤,然而骨子里的那股倔 强却让我硬挺着,不肯轻易服输地咬紧了牙关。 " 你是在指责我么?" 心痛。有些东西自己一相情愿地隐藏起来,并不等于 别人永远看不到——原来他和我一样爱自欺欺人。 我……没办法承认自己做错了,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一样。 我倔强!我自傲!我狂!我怒!我仅仅只是想为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做垂死 挣扎。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一旦……我认错,我、刘秀、冯异……所有的一切都 将变得无法挽回。 " 如果郭圣通无辜……那么冯异也同样如是!" 我昂起头,颤抖着大声回答。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羞愤之色,右手高高举起,却颤抖着没有落下。 但他的这个动作仍是伤害到了我的感情,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你有种 就打!我知道你现在当皇帝了,谁都不能再逆了你的龙鳞!你想杀谁就杀谁!你 想打谁就打谁……你是天子,普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你想要谁也……" " 阴丽华!" 他压低声怒吼,虽然愤怒,却仍是很节制地压住了火气," 你 还要怎么践踏我的心才够?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你为什么非 得这般袒护他?" " 我为的是一个' 义' 字!" " 他待我何来义?" " 他待我有!" 我梗着脖子,死不认错," 待你——也有!" 强烈的宫缩已经让我的神志彻底陷入狂乱,我喘着粗气,从发髻上拔下一支 金钗:"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无义!如果你非要降罪于人,那么……始作俑者是 我,所有过错由我一人承担!" 金钗对准自己的手背狠狠扎下,却被刘秀一掌拍开。 宫缩加剧,下身有股滚烫的热流涌出,我痛得难以自抑。 " 啊——" 撑不下去了,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尖叫,险些咬到自己的舌 头。 " 丽华——" 我痛得打滚,一掌掀翻了书案,刘秀用力抱住我,怒吼:" 来人——"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气急败坏,全无半分镇定与儒雅。 疼痛使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与怨恨一并迸发出来,我用指甲死死掐住他 的胳膊,颤声道:" 你不是我,你永远不明白我心里有多恨……我恨这该死的封 建社会,我恨这……该死的一夫多妾制度,我恨……" " 丽华……丽华……" " 我恨——" 一口气喘不上来,我憋得满脸通红。 脚步声纷至沓来,侍女仆妇慌乱地涌进殿。 刘秀看我的眼神刹那间变成绝望,他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音都发 不出来。 我掐着他的胳膊不松手,疼痛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狂吼狂叫:" 我恨这该 死的……" 他猝然低头,封住了我的嘴,我闷哼一声,牙齿磕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 流进我的嘴里。 他的唇冰冷,不住地哆嗦着,言语无序:" 别恨……" " 陛下!贵人要生了,请陛下回避……" " 别恨……" 他抱紧我,久久不肯松手,眼神迷惘,失了焦距," 你要怎样 都好……只是……别……恨……" 别……恨…… 声音越来越遥远,我的意识涣散,最后只剩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觉。 秀儿,你不明白! 两千年的思想差距,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你要我怎样……怎样才能爱你?怎样才能无拘无束地爱着你? 我其实……只是想爱你! 单纯地……爱着你…… 〖1 〗7?义王 建武五年冬末,阿陵侯任光卒,其子任隗继承侯爵。 也正是任光故世的这一天,我在南宫掖庭西宫侧殿号叫了一个多时辰,终于 精疲力竭地产下一个女婴。 据说女儿落地前,建武帝跪在西宫侧殿外,面向舂陵,深深叩拜,足足长跪 了一个时辰,直至婴儿响亮的哭声传遍整座西宫。 孩子生下来的当天我便昏死过去,整整昏迷了两天三夜,滴水不进。据说建 武帝坐在床头,亲持汤勺,低声耳语,一遍又一遍地将汤药强灌进我的嘴里。 三天后我终于醒来了,可脑子仍是不太好使,像是缺少了什么,有种生不如 死的强烈失落感。女儿的诞生并没有带给我多大的惊喜,相反,孩子的阵阵啼哭 声会莫名地惹来我心头的烦躁。 女儿的五官长得更像父亲,尤其是她睁开迷蒙的眼睛,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 你的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常常使我鼻酸落泪。 刘秀将弹劾冯异的那份奏章送到了关中,交到了冯异手中。冯异是何反应我 还不清楚,因为刚生产完,尚处于月子期间,刘能卿即便把消息已送交到阴兴手 中,我也没法接管、打理这些事情。 建武六年正月十六,在女儿满月之时,刘秀将" 舂陵乡" 改名为" 章陵县" , 允诺世世免除田赋税收以及各类徭役。 新年初始,捷报纷至,大司马吴汉攻陷朐县,斩杀了海西王董宪以及东平王 庞荫。长江、淮河、山东一带,终于尽数被收复。 庞荫死了,却让我更加领悟到一件事。刘秀当日对庞荫背信之举异常愤怒, 曾言:" 予他百里之地,朕尚有追讨重归的一日;托六尺之孤,若是当真把我的 子女托付给那老贼,到如今朕如何挽回?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 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现下想来,也许在他心里,这句话并不仅仅是对庞荫而言。他的怒,他的恨, 并不是单单冲着一个庞荫发的! 吴汉等人班师返回雒阳后,刘秀设宴款待,置酒赏赐。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睡眠不够,吃得又少,以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 根本没法再亲自抚养孩子。郭皇后无女,来西宫看过几次孩子后,提出要将孩子 领到长秋宫代为抚育。 那一日,刘秀退朝后照例来西宫探望,见他伸手欲抱孩子,我突然神经质地 大叫起来:" 不许你碰她!想要带走她,除非我死——" 我发疯般地推开他,从床上抱起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满室的侍女黄门吓 得面如土色,惶惶不知所措,代机灵地打着圆场:" 贵人说笑了,陛下只是想抱 抱小公主……" "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我厉声尖叫,襁褓中的婴儿受到惊 吓,哇哇啼哭。 刘秀错愕,转瞬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奈的哀伤:" 听朕说,朕……" " 她的儿子,唤我做贵人,我的儿子,却得唤她做母亲!凭什么?凭什么? 如今只因为她没有女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想夺走我的女儿?简直做梦!" 我 站在床上,居高临下,指着刘秀气急败坏地叫嚣," 她要女儿,你让她自己生! 你去——你……" 刘秀一跃,跳上床,抱住我的同时,低喝:" 代!" 代打了个激灵,慌忙带了一干下人退出寝室。 " 放开我!" 我拼命挣扎。 " 丽华……" 他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腰," 安静些,瞧把女儿吓着了……" 低头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 恸哭:"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只是……" " 我明白,我明白……" 他低声哄我,一再重复," 镇定点,没事的。女儿 是你生的,肯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别慌……"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髭须扎人,然后把脸贴在我的面颊上,滚烫的肌肤像烙铁一般贴着我的肌肤," 我的丽华,向来都是那么自信自强,英姿飒爽,豪情不输男儿,柔情更胜一般女 子呀!" 我哭,泪如雨下:" 我不是……不是……" " 我们的女儿,我希望她以后能够长成她的母亲一般……坚强,百折不挠, 不输男儿。" 他低头看着小女儿,女儿似乎感应到了父亲的注视,渐渐止住了哭 啼,小脸上沾满泪花。 咬紧牙关,我默默抽泣。 他温柔地用手指拭去女儿小脸上的泪痕,低声说:" 这个孩子,就叫刘义吧! " 刘义! 义…… " 但愿她虽身为女儿身,真能不输男儿,将来亦能封王封侯!" 深深吸了口 气,我嘘声喟叹," 义字后面再添一字,就叫她——刘义王!" 产后,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欠佳,太医诊断说是心结抑郁,讲了一大通我听不 太懂的话,最后却只开了几副补药,没起到真正太大的作用。 刘秀整日陪着我,给我说笑话儿,逗着我开心。年前便听说皇后长期抱恙, 久病不愈,这病歪歪的样子倒似跟我有得一拼。 有时候郭圣通也会派人来西宫送些赏赐之物,我一一领受,只是心情不好时 连装样子笑纳谢恩的那套虚礼都省了。 阴兴入宫探望,顺便告诉我,征西大将军近期有可能会回雒阳朝觐天子,且 为表忠心,冯异的妻儿作为人质,已被他先行遣送至京都安顿。另外,刘秀在却 非殿朝议之时,对臣子们说,他对连年的战事感到了厌倦,决定将隗嚣、公孙述 这两个大麻烦先搁置一旁,置之度外。他还下诏勒令所有还朝的将军留在雒阳休 养,把军队调防河内,打算暂时休兵。 这个决定让我目瞪口呆,当场石化。 自当年舂陵起兵以来,刘秀除了打仗便还是打仗,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不断, 使得他就像一只陀螺,从未有空暇停止过转动。 如今……这只疲于奔命的陀螺却突然在这紧要关头说要停下休息…… 不可思议……也,无法置信! " 贵人,请多珍重!" 阴兴淡淡地望着我,平时冷峻的脸上也起了一丝微澜, " 即使为了陛下,你也……不能这般糟蹋自己!况且,你还有一子一女……你好 好想想,庶子,不是那么好当的,除了自己的母亲,谁能给他们更好的庇护?" 庶子! 我的阳儿和义王! 心,如果能够感觉不到这种锥刺的痛,该多好! 我逃不了! 无论如何,我仍是建武帝的贵人!仍是刘阳和刘义王的母亲! 我的肩上已经压下了不可逃避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