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开头同志们还经常念叨念叨这个机灵的小鬼,后来日子长了,战斗又紧张,慢 慢地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有一天,队伍在大山里宿营了,同志们分组到周围的山林里去“打饭”——打 些个野兽作给养。指导员领着一个小组,这组里有老炊事员和另外三个同志——这 五个同志,象老练的猎人一样,在山林里机警地悄声前进着。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边有火光,大家都很奇怪:怎么会有火光呢?看那样子 决不是荒火,一定是有人点的,可是在这样的深山里,会有什么人在这儿点火呢? 别的组都没往这个方向来,所以也决不是自己同志点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呢? 指导员立刻下令:“拉开距离、提高警惕、搜索前进!”于是,五个同志拉开 了距离,提高了警惕,奔着火光走。 走了没有一会儿,就听见了有野兽吼叫的声音,还闻到一股!腥味儿;凭着他 们猎人的敏感,立刻觉出来:这是老虎! 指导员说:“可能是山里的猎人在打虎,我们赶快帮助帮助去吧!”说着,立 刻领先奔那火光跑,那四个同志也急忙跟着跑去。 跑了一段,远远地就看见了:果然是老虎。可是,并没看见猎人,只见一只老 虎吼叫着向一只小野兽扑去,那只小野兽很灵巧地蹿开了;那老虎又向他扑,他又 窜开了。……指导员说了一句:”瞄准了,两只都不要让它跑了!”忽然一看不对! 立刻喊:“注意!小的不是野兽,是人!他手里还拿着火把哩!……”他的话还没 有落音,那老虎忽然又象山崩地裂般地大吼了一声,向那人猛扑过去,那人一闪没 闪开,一下子叫它扑倒了,两只前爪已经抓到了他的身上,只听那人狂叫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最危急的时候,指导员一扳枪机,正中咽喉。 那老虎惨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晃了晃身子就倒下去了。 同志们急忙奔过去一看,果然,那个小东西,不是什么野兽?正是那回跑了的 那个小野孩子,他身上缠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野兽皮,——远点儿看,简直象一 只小野兽———只手拿着根大棍子,一只手拿着个点着了的木头棒子,叫老虎抓的 浑身是伤,鲜血不住地住下滴,把地上的白雪染红了一片,又染红了一片……。 指导员赶忙过去抱他。 他疼得一阵迷糊,就昏过去了。 小江迷糊了一阵子,睁开眼一看:咦!怎么躺在人的身上了呢?揉揉眼睛再一 细看:哟!这不是穿大皮靴的那个官儿吗?怎么回事儿?又叫他们军队给逮住了? 这下子完了!又落到他们手里了!这还不定怎么整治我哩!他挣扎着爬起来就想跑。 可是身上好几个地方说不上的那么疼,还没站稳,又倒了下去。心说:随你们便吧! 我认啦! 真奇怪,那个穿大皮靴的官儿还冲着他直笑哩!他不问他为什么跑,不问他干 什么去了,不问东,不问西,光是笑眯眯地问他,“疼得厉害吗?咱们队伍里条件 还困难,一点药也没有啊!”说着,就从他自己贴身的小褂上,撕下了一条布,擦 了擦小江伤口上的血,就给裹上了。 小江看着大皮靴官儿给他裹伤,看着看着,眼睛又移到了旁边一块伤疤上,这 块伤疤就是那回村里来军队,叫一个黄狗子给打的,这块伤疤现在已经好了,可是 那个黄狗子当时那个凶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黄狗子给他留下的那块伤疤,一辈 子也掉不了,现在紧挨着它又受了一处伤,这个伤是老虎给抓的,可是这个军队里 的穿大皮靴的官儿,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布来亲自给裹伤。看起来,这当兵的跟当兵 的并不都一样哩! 他心里正这么嘀咕着哩,那个穿大皮靴的官儿已经把伤全都给他裹好了,和声 和气地跟他说:“好了,别沾水,别碰着,好好养两天就好了。”小江扶着旁边一 棵大树就往起站,可是腿上的那块伤疼得太厉害,勉强往起一站,疼的直打晃,大 皮靴官儿赶紧把他抱住了。扶他坐好之后,就找了一块比较平的山石,把上头的雪 扫了扫,又从身上脱下了那件日本鬼子的黄大衣,给铺在了上头,扶着他躺了下去 之后,又拉住了他的手,亲切他说: “你的伤不轻,好好躺着歇会儿吧!那么着急干嘛呀?你不愿意在我们这儿, 我们也决不勉强你,不过,你伤成这样,一个人在大山里跑,不是更危险吗? 就先在我们这儿安心地好好养几天伤吧,就是要走,也等伤好一点儿再走,好 不好?“小江听人家说的挺在理,自己的伤又真是挺重,走也走不动,就在这儿呆 几天吧,一方面养伤,一方面也好好看看这个队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反正等伤好 了,看着不行,要跑还不容易? 躺在那儿挺舒服,想着想着,不知怎么一迷糊,他就又昏过去了。 一会儿,就觉着悠悠忽忽、悠悠忽忽,象驾了云似的,又是做了个什么梦呀? 小江使劲睁开眼睛一看:怎么回事儿?这是躺在什么东西的上头啊? 他仔细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原来人家拿绑腿捆在两根小树干上做了副担架, 两个当乒的抬着他走哩!身上还给他盖着那件鬼子黄大衣,——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把那鬼子大衣一掀,就要往起坐。 在后头抬着他的那个兵,立刻说:“别动!就要到宿营地了!”在前头抬的那 个兵乐呵呵他说:“喝!咱们这回可打了不少玩意儿,等到了宿营地,爷爷美美地 给你改善改善生活!”说着,扭过头来又问了他一句:“饿坏了吧?小鬼?”小江 看见这个兵,还长着挺长的花白胡子哩!这个队伍怎么还有这么老的老兵?也是抓 来的吗?可也那么乐呵呵的,说话也那么和气,——这个队伍可真是有点儿怪! 回到了宿营地,又象上回一样,给他铺上了“床”,叫他躺着养伤,也又给他 盖上那件鬼子黄大衣。过了一会儿,那个穿大皮靴的官儿端着一个缸子来了,走到 他跟前,说:“小鬼!没睡着啊?瞧老炊事员爷爷给你作了多么美的东西啊!快起 来吃吧!”说着就放下缸子扶他坐起来。 小江一看:是一缸子热腾腾的炖肉,喷香喷香的,真是美呀!长这么大还没吃 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哩!那个讨厌的唾沫一个劲儿地从嗓子眼儿里往外冒,一眨巴眼 的工夫嘴里就满了,他赶紧往下咽;可是,刚一咽下去,它立刻就又冒出来了……。 穿大皮靴的官儿准是看出来了,只见他眯眯笑着说:“快吃吧!我闻着都怪香 的哩!这是老虎肉,它想吃你没吃成,你快美美地吃它一顿吧!吃啊! 在咱们这儿可是用不着客气啊!”小江一听是老虎肉,伸手就去抓。 “烫!”穿大皮靴的官儿说了这么个字,立刻伸手随便撅下一根树枝,把小杈 枝橹了下去,一折两半,喝,现成的一双筷子呀!——就连筷子,小江也真是有点 儿记不得有多久没有使过了。 穿大皮靴的官儿一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一边笑着问他: “上回为什么不言声就走了呢?不愿意在我们这儿吗?”小江又夹着一块肉, 正要往嘴边送,一听这话,立刻停住不吃了。 穿大皮靴的官儿忙说:“吃吧!吃吧!咱一边吃一边唠!”看着小江又照样大 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才又和声细语地问他:“是怕我们吗?——我们也是穷人,咱 们就是一家人呀,你怕我们干什么呢?”小江还是一句话不说,可是,这回他的眼 睛闪了闪,好象是不大相信: “你们也是穷人?”穿大皮靴的官儿大概也看出来了,就又接着说:“你不信 吗? 我们都是穷人,这就是咱们穷人自己的队伍。我从前是给地主扛大活的……” 小江似信非信地眨眨眼睛看着他,好象是问:“你也是扛大活的?”穿大皮靴的官 儿点点头:“你不信吗?我从前在关里给地主扛大活,祖祖辈辈受尽了极残酷的剥 削和压迫;后来我就参加了咱们的工农红军……我的一家人都叫反动派给杀死了! 连我四岁的小儿子他们都不放过去呀!他要是活着,今年也有你这么大了!”说到 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亲切地抚摸着小江的头,又接着说:“天下穷人是一家, 咱们穷人要想报仇,要想翻身过好日子,就必需团结起来闹革命;日本帝国主义侵 略咱们中国,咱们就要起来打倒他!所以我就出关参加了抗日军!——小弟弟!我 说的这些个话,你都懂吗?”他说的这些个活,小江不完全懂,可是意思全明白了 ;特别是听了“报仇”那两个字,眼睛一下子闪亮了,冲口就喊出来了这两个字: “报仇!”穿大皮靴的官儿点点头说:“对!报仇!”他心里想:“这个小鬼,什 么话也不说,偏偏就说这两个字,不用问,他必是也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小江没 等他再说什么,就又闪着两只大眼睛,问他:“那你们是……!”穿大皮靴的官儿 说:“我们是抗日军,是打日本、救中国的。”小江的眼睛更亮了:“打日本?— —那你们不是走狗汉奸队啊?”穿大皮靴的官儿一听,就哈哈大笑了:“哈哈……, 闹了半天,你是把我们当成走狗汉奸队了!怪不得哩!——你看我们跟走狗队一样 吗?”小江摇摇头说:“一样是不一样,可是……”他看看鬼子的黄大衣,又指指 他身上的王八掳子和脚上的大皮靴,歪着个脑袋问:“你们怎么竟使唤鬼子的东西 呢?”穿大皮靴的官儿这下子可全明白了:“ !是这么回事呀!小家伙!你的心 倒是挺细的哩!你看着我们使鬼子的枪、穿鬼子的衣裳,就把我们也当成走狗汉奸 队了,是这么回事儿不是?”小江点了点头。 穿大皮靴的官儿笑笑说:“我们这些东西,都是从鬼子手里抢来的呀!”小江 不大明白:“从鬼子手里抢来的?”穿大皮靴的官儿点点头说:“嗯!我不是说过 吗?我们是穷人的队伍,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就全靠鬼子给我们当后勤部, 供给我们——打一个胜仗,消灭些个鬼子,就缴获了鬼子的东西来装备自己,懂了 吗?”小江点点头,心说:“是这么回事呀!”穿大皮靴的官儿拉着他的手说: “放心吧!小鬼!你就安心地先在这儿养伤,好些道理往后我慢慢地给你讲。现在 你就先记住这一条吧:军队跟军队不一样啊!”“军队跟军队不一样?”小江重复 地问了这么一句,这话他可是头一回听说,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为:军队全一样— —杀人、放火、要吃、要喝、抢东西、要花姑娘……反正没一个好人。 穿大皮靴的官儿点点头说:“对!不一样,有革命的军队,有反革命的军队。 鬼子和汉奸队杀人、放火、抢东西、要花姑娘,是反革命的军队;咱们抗日军,是 革命的军队,——是东北人民的子弟兵,是打日本、救中国、为全东北人民报仇的!” “报仇!”小江又狠狠地重复了这两个字,紧紧地拉住了大皮靴官儿的手。 穿大皮靴的官儿看着他那双闪亮的大眼睛,问:“小弟弟!你一定也有什么仇 吧?”小江一听这话,眼皮就搭拉下来了,松开了拉着他的手,又不言声了。 穿大皮靴的官儿一看他这神情,就猜着这小鬼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他一个人在 这样的大山林里过日子,细说起来,一定也是一部血泪史哩!——见他不愿意说, 也就不忍追问他了,拿过他手里的空缸子,然后轻声地问他:“你愿意参加到我们 队伍里来,跟我们一块儿抗日、报仇吗?”小江毫不迟疑地点头回答说:“愿意! 长官!”穿大皮靴的官儿笑着纠正说:“咱们是革命队伍,不叫‘长官’,都叫‘ 同志’!”“同——志——”小江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两个字,心里 想:“多别扭呀!从来也没听说过叫这个的,这可叫个什么称呼啊?”穿大皮靴的 官儿大概又看出来了,就笑着问:“叫不惯是不是?”小江点点头说:“不顺口啊!” 穿大皮靴的官儿笑笑说:“那你就随便叫吧!你觉着叫什么顺口就叫什么吧!”小 江想了一下,猛然大叫了一声——“大皮靴叔叔!”就紧紧地把他抱住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