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一,老福爷爷的药是真灵;第二,小江成年在山里,风吹雨打、什么都经受 过,他那身子骨已经摔打出来了,虽说又瘦又小,可是挺壮实,禁得住磕打;所以, 虽然伤的不轻,可是上了药后,真是没有几天就差不多全好了。 大队开进深山密营里休整了。一路行军,小江连扶都不要人扶,就拄了根大棍 子,走的挺麻利。 大队长和指导员见他的伤好的这么快,也都挺高兴,特地找他谈了谈话,他光 说:他姓江,名字就叫:小江。关于他自己的身世,虽然他还不怎么说,可是也能 猜出个八九了。日子长了他自然会慢慢说出来的,所以,也不再深问他,就正式给 他编了班。 小江被编在了二排第五班,班长就是那个大个子。小江一看班里头这些个人, 心里一凉,暗暗说:“糟了!怎么单把我给编在这个班里呢?那两个人左说我是累 赘,右说我是麻烦,最不愿意我参加了;那个大个子班长,虽然没说什么,一路上 待我也还不错,可是,我可拿石头子儿打过他的手腕子啊!那一下子打的不轻哩! 如今他当了我的班长——当兵的还能打班长?这他待我还能好得了?”谁知这个大 个子班长待小江还真是一百一的好,一听说小江编到了第五班,他就立刻去给找来 了一套旧军装,并且亲手把袖口和裤脚给他缝进去了一大截,还亲自帮他穿在了身 上,又把着手教他打裹腿。原来说他是“累赘”的那两个人,也高高兴兴地给他穿 这个、戴那个,好象早忘了他们先前说过的那些话了。 小江特别喜欢那顶军帽:八块瓦、顶上有个尖、两边带耳朵、当中还有个红五 星。戴着这顶军帽,穿着这身军装,特别高兴、也特别精神。又找了根大木棒子扛 着,挺着胸膛,迈着大步,蹬蹬地走着,真象个威武的抗日军人哩! 穿戴整齐了,他就立刻跑去要求大队长分配工作。 大队长问他:“你都会干什么呀!”他也不知道队伍里都有什么工作,他到底 会干什么,又怕说大了,又怕说小了——说大了,是瞎吹,说小了,人家会更看不 起他哩!想了一想,就说:“大人会干什么,我就会干什么!”心想:“这么说反 正没错!”大队长笑了笑,又问他:“你参军前都干过什么呀?”这个好说,他就 照实地回答:“给地主扛过活儿,放过猪,放过羊,还放过马……”大队长说: “咱们队伍里,没有猪,也没有羊,倒有几匹缴获敌人的战马,你就管放马吧!” 小江一听,就撅了嘴,心想:“没参加抗日军的时候放马,参了军,还叫放马,这 参军跟不参军不是一样了吗?”可是,也没敢说什么,答应了个“是”,就走开了。 他没去找马,却躲到一个山坳坳里,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开怔了。 谁知过了多大工夫呀,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找你半天了呀!”小江抬头一看,原来是大皮靴叔叔,心说,你找我干什么? 就没搭碴儿。 大皮靴叔叔见他不说话,就又挺关心的说:“小江!想什么心事啦?跟我说说 吧!”说着,就在他身边坐下了。 小江看着他,想着他先说的那些话,心里想:就数你最说话不算话了! 先前跟我说的多好:“我们是革命的军队”、“我们是打日本、救中国、给全 东北人报仇的!”我信了你的话,参了军,可你们还是叫我给你们当马倌! 当马倌,这叫什么“革命”呀?叫什么“抗日”啊?当个低三下四的小马倌, 能报得了什么仇呀?——得了,我再不信你说的话了!见大皮靴叔叔在旁边坐下了, 一声没吭,站起来就走。 大皮靴叔叔一把拉住了他,笑着说:“怎么见了我就跑呀?我又不是大老虎!” 小江瞪着大眼睛说:“哼!见着大老虎我才不跑哩!”“那么说,我比大老虎还厉 害了?哈哈哈……”大皮靴叔叔哈哈大笑了一阵,一边接着他坐下,一边说:“你 这个小鬼呀!人小心可是不小!——坐下!咱们谈谈心!”“谈心?”长这么大, 小江这是头一回听人跟他说这两个字啊!他怔怔地看着大皮靴叔叔,心想:他真要 跟我谈心?从打爹妈死了之后,整整四年,在地主家里除了挨打就是受骂,成年价 在山里跟哑巴畜牲混,连人话都很少听见呀!今天,就这个大皮靴叔叔,抗日军的 官儿,会要跟我谈心?真的吗……? 他翻着大眼睛看着大皮靴叔叔,有点儿带信不 信的。 大皮靴叔叔看着他的眼睛,紧紧拉住了他的手,亲切他说:“你那个小心眼儿 啊!不说我也知道:大队长叫你放马,不乐意了,对不对?”我的天呀!可真是 “谈心”,一句话就给说到心里去了呀!他怎么那么会看人家的心啊?小江心里想 着,嘴里可没说,轻轻“嗯”了一声,就把头低下去了。心想:这个大皮靴叔叔真 不错! 大皮靴叔叔接着说:“那你就跟我说说吧:为什么不愿意作这个工作呀?”小 江不知道怎么说好,吞吞吐吐他说:“我是想……”大皮靴叔叔看着他要说又不说, 就鼓励他:“想什么?快说呀!心里想什么,就痛痛快快他说什么吧!吞吞吐吐的, 可不象个抗日战士啊!”小江一听这话,就说:“我是想:抗日战士,应该作大的 抗日工作……”他特别着重说那个“大的”。 大皮靴叔叔笑着问他:“那你说这放马就不是抗日工作了吗?”小江冲口说出 :“放马算什么抗日工作呀!——我没参军的时候就是放马,参加了抗日军,还是 叫放马,那参军不参军还不是都一样了吗?——当个小马倌,可算什么革命?能报 得了什么仇啊!”大皮靴叔叔一听,不觉哈哈大笑了:“哈哈哈!这放马跟放马, 也不一样啊!——你没参军的时候,是给谁放马?”“给地主。”“那些马是干什 么用的?”“给地主种地、跑运输、作买卖……”“现在叫你给谁放马?”“给抗 日军。”“这些马是干什么的?”“战士们骑、运给养、弹药……”“战士们骑了 干什么?”“打日本!”“运给养、弹药又为了什么?”“打日本!”大皮靴叔叔 又笑了:“是啊!你这不是什么都明白吗?——那你就再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吧: 这放马到底是不是抗日工作啊?”小江只好说:“是到是,可是不大!”大皮靴叔 叔笑着问:“那你说什么工作才大呢?”小江毫不迟疑地回答:“一枪一个,打死 日本鬼子,那才大哩!——成年六辈子侍候马,多下贱呀!不是地主逼着,我才不 当那谁也看不起的马倌哩!”大皮靴叔叔又问:“你说做饭这个工作,大不大?” 小江冲口而出:“做饭?那大什么?谁在家里不做饭呀!”大皮靴叔叔又问:“那 你说老炊事员爷爷的工作,大不大呀?”小江摇摇头,没说什么。 大皮靴叔叔就接着问:“要是没有老炊事员爷爷做饭,战士们一年三百六十天, 永远不吃饭,还能一枪一个,打死日本鬼子吗?”小江:“那当然不能啊!”大皮 靴叔叔又叮着问:“那你说!老炊事员爷爷,没参军的。时候在家也是做饭,参了 军,在队伍里还是做饭,那参军不参军还不都一样?”小江立刻说:“一点也不一 样啊!现在做饭,是给战士们吃了打日本鬼子呀!”大皮靴叔叔点点头:“对了! 那你就再说说:这个工作到底大不大?”小江想了一下,点点头:“嗯,有点儿大。” 大皮靴叔叔笑笑,又问:“那么,放马呢?”小江:“放马……? ”大皮靴叔叔: “是啊!放马这工作到底大不大呢?”小江看着大皮靴叔叔笑了。 大皮靴叔叔也笑了,说:“小鬼呀!别耍那么些小心眼儿了。只要是抗日,就 是伟大的!谁要是全心全意为抗日做工作,不怕吃苦,不怕困难,甚至于在必要的 时候,不怕牺牲自己的生命,那谁就是最伟大的战士!我们是革命军人,我们做的 工作,是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是要叫东北三千万人民大翻身,是为了要争取 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的彻底解放!小鬼!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工作比这个更 伟大呀?”小江听完了这些话,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就问:“那,也还叫‘马倌’ 吗?”大皮靴叔叔笑了笑,也歪着脑袋,反问他:“你说该叫什么呢?”小江又想 了一下,一本正经,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我说,该叫‘革命的马倌’呀!”说完, 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就跑。 大皮靴叔叔忙问:“小江!干什么去?”小江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了一句:“放 马去!”小江白天行军,晚上放马,多会儿也没说过累,多会儿也没说过睏,老是 挺有精神的,干什么都跑在头里:上马那个快,比有些没骑过马的大人灵的多,有 些没骑过马的同志,背着枪上不了,马,小江还帮他们的忙哩。 小江参军没多久,就落了个人人夸,都说:“这个小鬼精明能干,活泼勇敢。” 就连说过他是“累赘”的那两个同志,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他好。 小江也一天比一天更爱这个队伍了,打起鬼子来,一个个跟出山猛虎似的;可 是,在宿营地,就象大姑娘似地那么文静,练武习文、演剧唱歌,一天到晚乐呵呵 的。大伙对待小江,真比爹妈还体贴,比亲哥儿弟兄还亲热。 小江没爹没妈、没兄没弟,可是,他到了这队伍里,什么都有了。他喜爱这个 家,喜爱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不过,现在他第一喜欢的就是大皮靴叔叔,第二, 是大个子班长。 休息的时候,班上的同志们闲唠嗑,小江就说:“大皮靴叔叔怎么那么会看人 家的心啊?人家心里想什么,不用说,他就能知道!”大个子班长说:“指导员最 了解人,也最疼人。对待战士们,又象妈妈又象老师,……”两三个战士,齐声抢 着说:“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好领导哩!”大个子班长点点头说:“对!指导员的学 问可大哪,枪法也准着哩!”副班长也插嘴说:“双手开枪,说打鬼子的鼻子,就 决不能打到他的嘴上!”一边还神气活现地比划着,就好象是大皮靴叔叔在那儿正 打鬼子哩。 小江一下又想起来了他那双大皮靴,就问:“大皮靴叔叔老穿着那么一双鬼子 的大皮靴,那爬山多笨啊!”同志们一听,都说:“可要没这双大皮靴,怕他连道 儿都不能走了哩!”小江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那为什么呢?”大个子班 长就给说明:“咱们成年就在这大雪山里打游击,冬天没棉鞋,有几双靰鞡,都发 给战士们穿了,指导员自己就穿了一双胶皮水袜子,那哪儿抗得住啊?他那脚就冻 坏了!”副班长抢着说:“叫他休息他也不休息,还照样爬冰卧雪地指挥战斗,他 那脚也就越冻越厉害,到后来,五个脚趾头烂得都连到一块儿了!……”小江不觉 叫了一声:“哎呀!那怎么办啊!”大个子班长接着说:“所以,咱们打泰丰缴获 了鬼子的这双大皮靴,就叫他穿,……”旁边一个同志插嘴说:“开头他怎么也不 肯穿啊!说冻脚的不光是他一个,——可谁有他冻得那么厉害呀!同志们就全都劝 他穿,后来……”大个子班长接着说:“后来把他那双旧水袜子给藏了起来,大队 长拿着这双大皮靴说:‘快穿上吧!这是全大队同志们的心意啊!”他这才穿上了!” “怪不得哩!”小江这才明白了。 有一天,大皮靴叔叔的脚肿的不能走了,小江给他牵来了一匹马。把他扶了上 去,又帮他登上了镫,然后抬着头看着他说:“大皮靴叔叔!为了抗日,我什么也 不怕,多苦也能受!掉一滴眼泪就不算抗日战士!你信不信?”大皮靴叔叔心里说 :这小家伙,刚参军时候,五班那两个同志说他那几句怪话,他还真听到心里去了, ——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哩!就忙一迭连声他说:“信!信!信!”小江一边跟在 马旁边走,一边看着大皮靴叔叔说:“大皮靴叔叔!没事儿你多跟我谈谈心吧!我 可爱听你说话了!”小江越来越喜欢大皮靴叔叔了。 大皮靴叔叔说:“好啊!你爱听我就多说点。来,小鬼!上来咱俩一块骑。” 说着,就伸手去拉他,谁都看得出来:大皮靴叔叔也是越来越喜欢小江了。 小江摇摇头:“我才不骑哩!我的脚又没冻坏!”“山道不好走呀!”“羊能 走的地方我就能走!”“雪这么深,比你人……”小江怕大皮靴叔叔又要说:“比 你人还高,”就立刻抢着说:“抗日战士什么也不怕!”可是,他光顾仰着脸神气 地跟大皮靴叔叔说话了,没注意脚底下,这句话刚说完,叫什么东西一绊,一脚没 踩稳,象坐滑梯似地“唰——”,一下子就滑下去了。 这可把大皮靴叔叔吓坏了,他一边喊前边的同志帮忙,一边自己也下了马忙着 滚下山去救他。 到了底下,谁也找不着小江了!都急得要命,扒了半天,好容易才在雪里把他 扒了出来。 大皮靴叔叔一边给他往下扑拉那满脑袋满身的雪,一边抱怨说:“你瞧是不是? 我说雪比你人还高,山道又不好走,叫你骑……”小江这时候真象个堆成的雪人。 他听了大皮靴叔叔抱怨他的话,没容他说完就抢着说:“大皮靴叔叔!你不是给我 讲过大城里的故事吗?你说:‘公园里有滑梯,大洋房里有弹簧床。’我别说见, 连听都没听说过呀!你瞧: 我这回又坐了滑梯,又睡了弹簧床,多美呀!”这话把大皮靴叔叔说笑了,拍 着他说:“你这个小鬼呀!倒真有个乐观劲儿,从山上摔下来都不哭。”“我不是 跟你说过吗!‘掉一滴眼泪就不算抗日战士’啊!”说完,跟没摔一样,蹭蹭往山 上爬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