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致昆明诗人余地的信(1) 致昆明诗人余地的信 2007年过完国庆节,我得知2005年我在昆明采访时的向导——诗人、《生活 新报》编辑余地自杀的消息,这立刻刺破了上文《在云南继续写诗》中那优游的 感觉。 余地: 世间有向死的人,有继续活着的人。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单独运用智力, 运用感情,运用诗,他们只是使用手头的一切,笼子寻找鸟,没有什么深刻的意 图。不知谈哲学就是谈自己。不,那仍然不是生活的目的。 死者有死者生前的语言,活人有活人生前的语言。死者死于自己,生者死于 命运。 你于2007年国庆自杀。自杀前分别简短描述了怀抱中三个月大的双胞胎:平 平和安安,也是对他俩的赠言,告诉他俩,你俩小时候是这样的," 都将加入人 类" ,你妻子晚期的癌症在继续发展,你们在未来逐渐将落到一起。两个孩子独 自生存,甚至分头生存,这是你的愿望。 朋友们对你情况一无所知,你妻子是身份不明的缉毒警,档案可能系伪造, 为了保护她。 朋友们……为你送葬的人,联系烧你的人,能安抚他人——你父亲、能分享 友谊的司马也在其中,他的手是否按青春的誓言,曾握入你火热的炉膛……曾与 你一起喝酒的人,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瞬间,在昆明三天中的一个外地人,在酒 杯夹缝中在车流中第一次见到你,但没有看到你描述的飞机肚子掠过昆明旧书摊 的场面,那天我们赶飞机,昆明机场,孔雀展开机场,雷霆一样的起飞,我们在 飞机之中,地上,你看来并不成熟,你写过,在地上,老鹰抓小鸡的队伍,风一 吹就没了—— 朋友们,他们,我们,全体也不想继续打听你。你父亲也不想。这么多年你 在昆明写作,参加笔会,在报社加班,突然结婚生子还是双黄,他就知道这些。 " 不是不想,不是敬畏,是厌倦,我们对死者,对死亡难道还不厌倦么?" 附近有一个可怕的声音说。无知而厌倦。每个人疲惫的脸上,包括巫师一样的司 马。探索什么呢。在地上找。 只有不断死去的诗人不断勤奋地提醒我们:要生活得更强烈。更坚定。活人 也有活人的诗。活人的自由和勇气。 但你死时又过去了近两年,你就想写这么多。你已很成熟,想得比别人多, 还思考了宇宙。在诗中你像已经领悟了的,但继续领悟,领悟是最可怕的修改的 念头,推倒一部很漫长的小说,全部推倒,因这个下午的领悟,不杀了自己不行 吧,这就是死。" 死有很多种,和云南人的诗一样" ,你会说。你先回忆了一次 闪电,再割喉。 在刺客隐居的密林里,余音绕梁。 可真正的场面非常混乱,妻子在洗澡,菜刀在地上,是一瓣鲜红的瓜。那钝 的一面仍给人一丝安慰。 你化为骨灰才能便携般地回湖北老家宜都,但你没有回到你辞职的小工厂, 我辞职那年为何从没有也想到去昆明,而是去北京?昆明和北京都是中国的缩影, 你归乡时我刚从武汉回北京,曾在棉花地扫过祖先的墓,他们接受我琐碎的仪式, 也只是,拜了又拜……我曾暗喜故乡的丰收,饱满的棉桃,白生生,白云一样, 是单独的物种,橘子要到腐烂时才能产生它的赝品,被摘取时还在长,纷纷洒在 马路上,就成了一床被子,买棉花,一朵,或者一床,每家都有发票,政府的棉 农,又是同族——以及这次终于知道自己身处的史诗写在哪里,那些墓碑上,有 我的名字,汉川的石匠帮我刻的,我不在的年月里,汉江两岸,大雨之后还是热, 夏天轻易回来,活着的农人在秋装里流汗,你则有腐烂的危险,需要大量的生姜 和烟。 第13节:致昆明诗人余地的信(2) 在密集的乡村墓园,我儿子曾问这是什么人,我说:是别人,都是别人。 他们那么快就烧你,我本来还想抽空来见你一面。强烈地想知道死是什么, 想知道别人是什么。死亡完成了别人的形式。自我则永远无法被人完整地活着体 验到。 在北面的河南,人们将土地烧了,浓烟之后,坟墓个个显现出来,我已得了 一种心理病,在河南,我看见田野里的坟就想是不是喝了脏水或得爱滋而死。中 国各地让我喜怒不定,这也许就是后来在海口的夜晚,李少君和我谈起的地方性, 年少而尖锐的坟,在烧成黑白的空地里,黑白的空旷的田野,也是中国的缩影, 在人海之中,人真少,从远处就能看见那寂寥和一个个孤独的乳头。坟墓不起火, 纸钱自生自灭,没有被展开,只共同响了一下的挂鞭。青春。 我们都是湖北人,所以前年我们在昆明的十字路口见面,我立刻觉察到你共 同的忧郁,而你的大抱负,文化界的、诗本身的野心是你独有的,使你阴郁,鬓 角像插画中的于连,目光有些凶悍,而昆明人总说你爱笑,乐观,但对诗人,幽 默与调侃不算什么厉害事物, 尽管叔本华曾说:" 一个快乐的人自杀的诱因必须 更强烈。" 诗人并非智力超群者,但感情高贵。诗歌可以看出一个人语言和思想 的极限,他每天都体验到极限,尽管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走向文字,每时每刻。 是那次你不停告诫我:" 诗有很多种,很多种。就和死一样。" 今天遇见周 重林,他说:我们在昆明,即使物质成功了,先写诗,后经商,即使都成功了, 失败感也还是压倒一切的,于坚也失败了。诗是一种失败的文体,中国诗歌,其 实早已无法理解现实,描述都谈不上。昆明也是失败的城市,人民生活没起来, 城市就给破坏了,滇池就给白白污染了,死了,空有阳光照在法兰西黄的墙上。 当时周重林心情低落。他很可怕地说:为什么你抢先自杀了。我从未见这早熟的 少年这么动容,他的茶叶杂志非常成功,你们在飞机上都能看到它,可此刻他又 像银杏文学社的穷学生了。 今天我也才发现,我们都在写类似的读书文体,你更有耐心,还看了许多老 书中的新书,新书中的老书,看一本写一本,于是我将真的重新开始继续写我的 读书笔记,而你又写了更多更成功的诗,前年你陪我在昆明访问那些成名诗人, 诗人云集,我不知谁是主角谁是配角,那时我多么拒绝人类的感情,忽略了许多 瞬间,我至今仍在迂回地领悟生活,而你那么直接了断了,《在云南继续写诗》 中,我几乎没有提到你的在场,仿佛你也是我那幽暗的自我的一部分。我什么问 题都没问你,把你当成了导游。不知道有没有刺伤你。 你的死使我必须重写我对云南的第一次回忆。只是我无法想象你的幻觉。你 生活真正的准则。但我发现了你的阅读量,你隐藏的阅读史,你的6000本藏书, 中国人从小所缺乏的阅读经验,你的死又激发了我阅读的激情。要继续做强力的 读者。正道。 我那次故作镇静用社会学态度去解构诗歌,也是等着激怒你们。我们当时只 是一两个被你称为" 没有读过诗的恐怖分子" 的人。但没有在旅行中等到你们的 爆发。 我仍然从外部纪念你,仍拒绝采访你,我不懂诗,但是为它而高兴。 舍丽·杰克逊在《难忘山居》里说:" 没有任何活物可以在绝对现实的条件 下神智清楚地长久生存; 一些人认为, 甚至连云雀和蚂蚱也有做白日梦的时候。 " 以此共勉! 2007年10月8 日晨,北京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