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灵山史诗(6) 在武汉,当我看到小时候乘的渡轮,看到我父亲年轻时候画的画,看到我大 伯遗体背上抗美援朝的子弹孔,看到我爷爷的藏书,就觉得我的史诗到达了极限, 或者也许只是我仍不愿承认这些弹孔和书的伟大,在葬礼或者别的什么仪式中毫 不真诚,但我的这些朋友们还有些超级的故事真诚甚至虔诚地可以讲述——我感 到很没底气,脚底下软软的,无话可说,却还在问自己:为什么心里头没有一个 特别古老的东西——一个超级故事可以讲述,为什么我血液里没有一个大王\ 一 个图腾\ 一个有姓氏的老天呢? " 什么是古代,我自己的古代,什么是故乡,我自己的故乡,可以追溯到远 古的故乡?"我借着酒劲问胡崇峻。 " 年轻人,不要着急。如果你认为需要,你可以将我手上的这些歌词抄了去。 " 他答非所问,20多年以来,他接待过许多前来寻找史诗的汉族人,有些文学界 的朋友,文联的官员,汉族人,来神农架考察什么。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乡,但 是他们知道汉族的史诗在这里,他们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走了,不知道有什么用。 " 他们问我,他们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我也不清楚要怎样回答他们,那不是我 能解答的问题……" 他手中的歌词,和天与地一样混沌,既包含着一切秘密,又不可继续穿凿, 如远古顽石,除了凝视它,你不可能有别的破解它的方法。 我的问题让他也沉默。 半晌,他突然说:"我们是孤儿。" 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我继续喝酒。 " 我是说我自己。" 他让我别误会,刚才我谈到我父亲、爷爷、祖先什么的, 让他想起他的身世。他今年63岁,有一个哥哥,他们祖籍浙江海宁,据说家中三 代举人,迁移到了本地,但兄弟俩幼年丧了父母,一直在研究史诗的胡崇峻,其 实并不喜欢谈论太多关于他身世的故事。 酒打开了他,但是关于自己的祖先,他并没有太多可以谈的——和父母共享 的记忆太少了。 他的记忆完全从神农架开始。他读完了初中就在房县上了写作培训班,这彻 底助长了他对文学的爱好。他写诗,1972年在《湖北日报》连发三首诗,这在当 时是相当不容易的事,为此《人民日报》看中了他,要调他,但面试的时候,发 现他的形象实在…… " 如果你不长得像农民,穿得像农民,农民歌师怎么会对你什么都说,什么 都唱?"他的反驳并没有出口。 他继续呆在神农架林区,一直到现在,其间没有间断过写作。他除了给别人 提供史诗的创作源泉,自己也有文学抱负。事实上,他喜欢那些世俗的家族史诗, 胜于《黑暗传》这样的超级故事,但他认为自己" 没有时间写小说了" 。他希望 将来能出本诗集,或者随笔集。我没读过他的诗,但读了他的随笔,他说他喜欢 《瓦尔登湖》那样的风格,但他和梭罗太不一样了,他没有钱将那些土地和土地 上的人买进他预先设置好的视野,他是那土地和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