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河魂 (14) 黄昏里有一只女人的手挡住了老霍继续要扇在自己脸上的第二下,另一只女 人的手抚摩着那孩子的头——全是菊英嫂子,她站起身来竟然还显得很年轻,很 苗条,很健康,像是一个在憧憬爱情的少女,她的头发在光线里显得乌黑,不似 刚才那被生活凌辱过的女人。她怎么跟来了……那一刻她又无处不在,刚才蹲着 显得如此苍老,蹲着时皮肤重叠出那么多皱纹,那心脏病的孩子看起来却完全不 是一个早衰的小老头的模样。我庆幸这么多天压抑的采访之后,在傍晚的村野里 重新发现了一些美丽的人。 " 给你菊英姑姑认个罪,再也不剥树皮了。" 王老头对那孩子说,但是口气 很温。 " 我错了。但以前不是我。我还小。" 孩子哭起来,算是承认,也算缓过命 来,孩子没有老人身上那些装备——救心丹之类,这个村就和荒野一样,没有急 救的人,也没有借救命钱的银行——对这里的公民来讲,公共领域完全是荒芜。 光明的社会并没有连成片,在集市卖完了菜,就要狂奔回家,生怕出什么岔子, 在广州的银行门口,你出来三步便被切手,我也在云南呈贡的花市上也看到过那 样的花农,因为他们在半夜将花换成了棘手的钞票,所以必须成群结队地蜷缩在 市场门口,等天完全亮了才回家,因为黎明时回去的路上也布满了劫匪。 你能感觉到那弱小的心脏还在猛烈地顶着衣服,那种共振使你不适应,窒息。 此刻他的手也抠到树皮里,此刻不怪他,他的心很疼,很紧,感觉自己要死,就 抓了树。 " 不要哭,哭伤了对不起你爹,不怪你,不是要捉你,是那水弄烂了树,姑 姑傻,姑姑哭也不是因你,你看那些河边的野柳,还有瘤子呢,皮也没有了。" 她把那孩子轻轻抱住了,其实都是邻居的娃,多么熟悉啊,有时让人生厌, 但此刻却觉得是一个陌生的希望。 看孩子比看树、看那污染的水还是要人开朗些,其实干坏事王家傻孙子也有 份,他只是天生傻笑,此刻污水也乐意做孩子们的替罪羊,此刻河水连着整个河 床都似乎调皮地抖了一下。 菊英嫂也发现她自己似乎很多年没有离开那河岸、没有那么站起来过了,布 鞋都长在土里了。她也不知道她身后的禾苗是自己什么种下的,它们那么青,那 么嫩,完全不像这脏水生的。春天真是好季节。 " 霍老师,给这娃排个号吧。" " 顶好是能插个队。" " 这娃情况不好,霍老师,救助救助吧,他一气才能向前跑8 米。虽然顽皮, 可他是这里最聪明的、顶顽皮的……比老头的癌要紧……比打井要紧……" 此刻所有的门都在倾听河边坡上七嘴八舌的谈话,仿佛和申奥一样,全村的 人都一下有了一个切实又略显抽象的理想,忘却了自己个儿的疼。那孩子的呼吸 也在众人的抚慰中变得平缓,那浑浊的血在他体内重新稳定,勉强继续循环,霍 老师则始终很内疚,一个人远远地掉队了。本村的书记始终没有出来,不过书记 肯定也在听,能听见他家的门响。整个村庄都不断听到门嘎吱响,包括那些荒了 的宅子,还有轧井的声音,像来客时那样。米比平日又多淘了一轮,风吹,草长, 被子轻微抖动,都显示着生气。最早的几只白鹭也已经飞到了去年有巢的树顶, 腿上是泥土的原色,后来大家似乎都加入了谈话,大家心里都明白着呢。 只有大河重新一动不动了,但黑夜降临,黑夜马上给了大河黑色的眼睛。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