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在海口 (14) 下午和韩少功谈,文学话题总不免有幻觉的社会批评对象,可毕竟不能以时 事评论的标准衡量,就好像总不能举真实的例子一样。 诸如中国有多少潮流已兴起,旧精英的旧理想变成不言自明的废话,多少念 头又在延迟中消失,突发事件既推动又在拖延着变化。谈了很多,却无法精确衡 量思想到行动,行动到实现之间的" 时间之差" ,究竟处在怎样的阶段……清谈 又钝又琐碎。 他说:"我在乡下盖了房子,本想与农民盖得一样,砖墙瓦顶,木门木窗,没 想到,盖好以后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农民的房子。他们眼下都是铝合金门窗,瓷砖 贴墙,比我要现代化得多。" 他乡下的屋子曾遭遇雷击,而他也继续想破坏中国 的文体。 白天很快过去,傍晚,一辆黑色轿车在我腿前停住,在后座中寻找,但司机 就是韩少功,胡子中的白茬子,算今天的再次相逢,才想起他是厅级干部。举杯 时他说:"对70后、80后当刮目相看了。" 令我回忆下午都说了些什么,第一次被 混杂在一个50年代的人身后的人海里。这其中,60年代又被视为共同的盲区。彼 此都毫无兴趣谈。他只向我打听韩寒和郭敬明的情况,我谨慎地说," 后者其实 什么都没写出来。" 一个人写啊写啊,抄啊抄啊,总是写不出任何实在之物,倒 也真是很奇特,而且他全是用年轻人心目中思想的外套来写,思想却抛弃了他。 "I have no shadow , I only play."奥登的句子,我见过一张郭在浴缸中的照 片,真单薄,尖嘴、妖娆的小瘦子,像个女童,却又难激发男人的同性爱,反而 为女同性爱所吸引……这审美情趣真是迂回,可我哪里知道80后90后的本质呢。 有时我与韩先生能并肩而行,脚步塌实,在走出饭馆的时候,其他时间我们 坐着交谈。我很珍惜这段微小的散步,几级台阶,比他靠后一点," 海口总是灰 色的阴天吧。" ,我说。 " 你没见过岛有多么晴朗。" 海洋博士的口吻,台风并不是岛屿的错。 " 我能想象,清澈的阳光。" 我想起前不久在黑龙江依兰的那个早晨,松花 江多么明亮。江中雪白的溺亡者,想必已经不在。 " 不,是嘹亮。" 湖南人与我们湖北人说普通话时其实是一样的腔调,蒋子丹说他这次从乡下 回来说话更直率了,我觉得很自如。" 我热爱的其实是那里必须要干的体力劳动, 不是陶渊明,城市使体力劳动可有可无,不迫切。" 停下脚步时他的手微微背在 身后,眺望。可是并没有军号吹响这海峡中的海峡,通向大海的南渡江口。 话越来越少,作家是这样吧,每次社交到最后都陷入孤独,觉得自己处境荒 唐,而我这个沉闷的年轻人若出现在他的小说里,会是如何荒唐的形象。在湖南 乡村,人们叫他" 韩爹" ,修路的时候,当着他的面,谈论以后应该把他埋在哪 里,谈论时农民看起来比他更冷峻,更像作家,而不是别人印象里的憨厚的观察 对象。这使我看到中国小说中中国人物未来更强烈的征兆,他的卑微,身陷其中 才能觉察任何事的任何尴尬,小说写世间万物的不体面,无奈,小说家的中立, 但是,越熟悉一个东西越卑微,越陌生越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