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在海口 (17) 过海据说只有一小时,我印象却是一直到我睡着,闷热、窒息、老人的聒噪、 嗑瓜子声就是那样渐渐消失的,第二天醒来已是肇庆,广东的青山和香火,村落 老远就能看见旗帜一样的宗庙,犹如南方家族中基因突变产生的高大清瘦、双臂 修长的才子,大夫第,生祠,鱼塘和水田,塘底的矿,有人从水中捞煤,沥青中 的水鬼,生锈的楼房,农妇半人在田里,戴眼镜的黑皮妇人,背上孩子从稻田中 露出一个脑袋," 中国最好的季节啊,南国也是秋天……" ,窗外的货车车皮上 用粉笔写着端庄的楷书:"剑外忽传收蓟北……" ,标语:"不准在铁路上行走,卧 轨,喧哗" ——针对诗人; 标语:"火从心头起,灾靠小心防" ——铁轨卧遍心之 火。车厢尽头有广东话在交谈,男人接着开始念一个广告:"修身,致美,求…… 真" (" 真" 的发音如" 增" ,很庄重,如" 锃锃" 的钟的余音)。一个黑龙江 采购员有着丰富的历史政治知识,谈到清朝末年满人效法英国的贵族制度,改造 自己的纨绔子弟,还谈到民进党的乡土政策和他们真正的人数,是壮大还是在萎 缩……列车始终有许多货郎来回穿梭,包括过海时黑暗闷热的几个小时,他们打 着手电,卖越南三宝,穿着铁路制服,这趟漫长的南北列车,似乎被一个伪善的 生意人完全接管了。我讨厌一个列车员对着一个婴儿兜售彩珠笔的场面,刺花了 她的眼睛。由此我觉得车上将没有人主持正义,任商贩横行。一个小说构思的缺 口。在过道里充电,继续读着《克里希那穆提自传》,他一生无所事事,只想和 人性的弱点交谈,但有一天面临森林中的老虎,他也很镇定。 我的中铺是一个中年人,从床上下来,整个人好像都浮肿了。昨天我看他孤 独一人,穿着知青的衬衣,皱纹,清瘦而有神采,背着迷彩的双肩包,穿过检票 口,现在是一个臃肿的人,是什么使他一夜之间变老了,他起来的第一件事是买 了一大包瓜子。 " 买瓜子,你是想报复使你失眠的人?"寿文既敏感又冒失。他好像在考虑去 美国读超个人心理学,这个喜爱读书的人,此行他有什么收获呢?我们到底是找 到了他们家在海口的房产,升值了,住着别人,很稳妥,可以向母亲汇报了,但 旅行中,另有一些小小的探险计划不知不觉取消了,但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寿文 似乎永远有一个虚拟的、找不到的工作。 " 使不得,不能这么说,小兄弟,阿弥陀佛。" 一夜浮肿的中年人机警地双 手合了一下什。窗外正经过一条广东湖南交界的绿色大河,松林边是芦苇,山有 偶尔的丹霞地貌,云气低垂,也许是武水。韩愈流放时经过这里。我们大声嗑起 瓜子。后来纵声大笑。不管那些睡着的聒噪老人了。他是复员军人,在南海当兵, 后来复员曾因世事艰难而消沉,后来重新是一个爽朗的中年老百姓。他说,海军 枯燥的生活把许多复员战友变成色鬼,男人无非是性苦闷,我们大笑到中午,中 午的光阴是湖南的树影出现在老人的被子上,隐约的婴啼,是上午从肇庆上车的 孩子,喂奶后是静谧,每过一次隧道就更静谧。连续大量的隧道又形成了夜晚的 幻觉。 嗑了一夜瓜子的老头老太们继续做着白日梦,鼾声穿过隧道时发出回声,有 时他们的手自然地垂落在被子外,令人忍不住想去把把脉,又是什么使他们昨夜 如此亢奋,是过海这事吗? 年老而放肆的人,无论有什么罪错,为他们的生命力 高兴。导游小姐悠闲地在窗边看着《青年文摘》。到了晚上,他们的空闲——9 点以后,过了汉口,在餐车里,吃了饭还不走的乘客被善意地劝走,本来一个人 趴着喝酒的列车长模样的家伙也开始带着化装的货郎、警察、女招待、厨子,玩 起了他们的杀人游戏。他年轻,肥胖,但是干部队伍中的精干者。我离开餐车时, 突然觉得我也能驾御这南与北的国营列车——穿过岛屿、海洋和陆地,可以轻易 取代这醉酒的列车长,我什么身份也没有,我视我的国家为粗浅的宇宙。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