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铁日渐日旧,沉默着,单调地来回穿行。
上海现在有两条地铁线路,一条由南北方向运行,贯穿过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市
中心,另一条从河流的底下穿过去,把河流两边的土地穿连在一起,从早上五点到
晚上十一点,地面上城市从苏醒到沉睡,地底下的城市也同样地从苏醒到沉睡。
清晨和傍晚的时候总是最拥挤的。挟着公文包的小白领不停地发短消息,上学
的小姑娘要踮着脚尖,把书包抱在胸前才能够安身,人们在地下穿行的时候都在揣
测着头顶,是水管,是马路还是河道。其实地铁站是个很好的地方,沉默而便捷,
四周的小铺子里有卖不正宗的关东煮、珍珠奶茶和时髦的恐怖小说,漫画插图本。
内衣和手机的广告牌和人群一样地簇拥着,外地人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用手指仔细捉
摸着复杂的路线和站台名,这里很少有乞丐,只有卖报纸的人会在车厢稍微空一点
的时候贩卖手中新出的晨报。拍粘纸照片的地方挤满了刚刚放学的女学生,穿着自
己改短过的校服裙子,头发多是染过很不明显的褐色,双腿交叉地站立成一堆。早
晨她们从各自的屋子里描画了看不出来的妆,吮着豆奶走出来,走进地铁里面,膝
盖并紧地坐在候车位上背书,等车,傍晚她们三五成群地再次走进地铁,把校服悄
悄塞进书包里面,把扎拢的辫子散开来,唧唧喳喳地说着私密的话,在地铁车厢里
聚成一小簇一小簇的埋着头,眼光流转,只有她们才显得和这里如此地贴切。
可可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罐冰冻百事可乐,给小俏一罐,俩人坐在橘红色的
候车座位里,把书包摆在膝盖上,一人抽出一本漫画书来消磨等待地铁的时间。
“昨天在看见有卖那种用带子系在脖子里的bra ,黑底和粉红色的刺绣。”可
可凑近小俏的耳朵说,“很贵的啊,不过夏天穿肯定很好看,脖子后面有一个小蝴
蝶结。”小俏在她身上轻轻拍打了一记,俩人嬉笑着看了一眼坐在她们边上一个中
年男人,他穿着中年人常穿的细条纹衬衫,坐得异常端正,心不在焉地在一本黑色
的记事本上面涂画着什么东西。她们俩都多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的眉眼长得竟然有
几分熟悉。
地铁开过来,坐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可可拉拉自己被改得过短的校服裙
和小俏站在人群的后面,这时候身边那个一直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也站了起来,穿
越过人群往前走,手臂甩在小俏的胳膊上,他扭过头来低声说了声:“对不起。”
又笔直往前走,走到站台边,不急不缓地站了一会儿,向右张望了一眼从黝黑的轨
道尽头驶进来的地铁,车灯发出刺眼的光芒,他向前走了一步就好像平时走进车厢
那样,匆促地迈进了地铁的轨道,地铁根本就没来得及刹车。男人的身影是倏地一
下就消失了的,保安的口哨声尖利地响了起来。
男人消失在车厢的底下。
地铁停了四十五分钟以后,又再次打开了车厢,人群没有过分的慌乱,在保安
的口哨声中徐徐地进了车厢,嘟嘟声后就开走了。车厢里的人握着摇晃的把手,三
五成群地窃窃私语着刚才那个自杀的男人。
“喂,你猜那人为什么自杀?”可可摇晃对着车窗玻璃抚摩着自己的眉毛。
“不知道。”小俏摇摇头,“他死了么。” 她们还是都抹不掉那个男人跳进
地铁的一个瞬间,竟然觉得他的样子至少还是优雅的,甚至没有那种在地铁里面常
会见到的急忙的厌气,他就是那样优雅地往里面一跨就倏然消失了,好像过马路一
样就去了那一边。
“那还用问,肯定死了。”可可把脸倚在车的把手上面。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地铁车厢门玻璃里面自己脸孔的倒影,这两个
女孩子,一般的年纪,也是一般的个头,站在左边的小俏是个美少女胚子,面孔像
陶瓷一般,眼梢稍稍地向上翘着,额头上有一层柔软的毛发,不过这种少女的美还
是藏着掖着的,没有舒展开来,或许也是有点自知,但是却弄不明白旁人的目光到
底是投向哪里。边上孜孜不倦在抚弄着眉毛的是可可,她的头发很浓密,染了浅褐
色以后就在头顶微微地松散着,宽额头,五官散得有些开,眉毛被修剪成彩虹的形
状,细细弯弯,都不太好看,却有一种很淡然的妩媚。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互相倚靠
着在地铁车厢里面说着私密的话,地铁里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很难区分她
们,她们都穿着短裙子和彩色及膝丝袜,书包上挂小东西怎么挂都不嫌多,听听她
们讲话,多半都是在讲老师的笑话,暗恋的小爱人,或者是鄙夷的人。
这时候,二零零四年的春天已经只剩下一个尾巴,所有的傍晚都宛若一张少女
抹过面霜的面孔,而夏天就将到来,在夏天到来之前的地铁里,死去了一个陌生的
中年男人,本来这一切与小俏和可可的故事并没有关系,可是可可在这个中年男人
迈进地铁的时候,拣起了他掉落在地上的那本黑色记事本,小俏想阻止可可把记事
本放进包里面,可是可可还是固执地把它放了进去。
她们只需要坐几站路就出了站,俩人的家住得很近,都在四季新村里,新村房
子是这里最常见的,灰蒙蒙的,整洁的,排在一起,四周种一些香樟桂树或女贞这
样叶子细小的树木。一层楼里并着几户人家,公用的走廊里摆着自行车和废旧的箱
子,沿阳台的楼道里种养着葱,大蒜,一些细小的仙人掌,或是用蓝色布头遮着光
的鸟笼,各种广告单子塞满信箱,每个新村里都有一些小胭脂店,卖冰冻啤酒和康
师傅饼干,老板娘的侄子如果碰巧在的话,还可以送货上门的,门口站着戴红袖章
的老头子,终日双手捧一只装满茶叶渣滓的玻璃杯。
这些和地铁又是全然不同的风景,只是一转弯,顿时所有的喧嚣和流彩都都消
失了。
萝卜排骨汤和咖喱鸡块的香味从一些颜色模糊的窗口里面传出来,那么安静。
小俏和可可在一条窄小马路的路口分手。一个向落了摊的菜市场方向走去,一个拐
进了弄堂里面,身影很快就隐没在了低沉下来的夜色里面。
可可进了家门就换了拖鞋,踢踏踢踏地拐进卫生间里面,拧开水龙头开始在浴
缸里放水,然后她合上马桶的盖头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中年男人掉落下来的
黑色笔记本翻开来看,大部分是备忘录,把会议的时间和地点写在那些狭小的格子
里面,可可翻了一会儿,就倦了,把本子放进马桶边上的旧杂志堆里,钻进了浴缸
里面,把身体蜷缩到水面之下,听到耳朵里面都是水在水管里面奔腾的声音,而那
个男人匆匆拨开人群向前走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闭起眼睛,不愿意再
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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