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可可发现电话机还是抱在自己的胳膊里面,大维的电话经常
是在凌晨时响起来,为了怕打扰爸爸妈妈睡觉,可可继续已经习惯了在睡觉的时候
把电话抱在怀里,这样只要电话铃响起来,她就可以在第一时间里接起听筒,在清
晨的梦里,可可听见电话铃又响了,她清晰地听见铃声就在耳朵边上一次一次地响
着,可是她挣扎着无法从梦里面醒过来去接电话,好不容易一身冷汗地惊醒,才发
现电话根本没有响过,一动不动地安静地伏在凉席上,而梦里面恍惚的电话铃声也
在一瞬间远去了。大维整个晚上都没有打过电话来。
马路上第一班的公交车空荡荡地摇晃着快速驶过,第一根油条刚刚炸进了锅子
里。早起的穿睡衣的女人拎在锅子来给家里人盛豆浆,顺便拎一塑料袋刚刚出锅的
生煎馒头,趿着拖鞋回家,清洁工把过早落下的树叶子扫拢成尖尖的一堆。卖小馄
饨的摊子,透明的皮包着一小撮的粉红色肉泥,碧绿的是葱花,还有没有散开来的
是麻油,这是大维最喜欢的小食物,可可买了二两,先放在保鲜袋里面把袋口扎紧
怕汤水漏出来,再摆在塑料的一次性小碗里面两只手捧着,坐附近车站上的第一班
车子去大维的家,车厢空荡荡得哐哐乱响,小馄饨的汤水晃荡着倾倒出来,可可的
头发全部地向后倒去,上海的清晨也迅速地向后倒去。
而大维并不在家里,他大概整一夜都没有回来。
可可蜷缩在他家的门口,望着摆在地上的那一碗猪油都化开来了的小馄饨,心
乱如麻地抽烟,越来越感到绝望,她已经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打电话给大维去追问他,
她的脑子里出现冬天的车厢,她又看到大维搂着另一个女孩子的模样,冷,发抖,
她挣扎着站起来,筋疲力尽,她关掉了自己的手机,去学校里参加今天的考试。
空气变得最最湿润,梧桐树有浓密的阴影,又一次地宛如夏天,他们都将来临。
考试的时候,可可一个字就写不出来,她把考卷放在旁边,然后拿出那本黑色
的笔记本,摊开来,翻到后面的空白页上,写下大段大段的话。
小俏坐在可可的背后写试卷,她突然从在窗户里面看到了丁城城,从操场边的
梧桐树边一闪而过,顿时感到眼眶湿润,她已经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在学校的
任何地方看到过丁城城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是不是还会回来。现在她却看到
丁城城的额头上裹了纱布推着那辆翠绿色的山地自行车,再次进入她的视野,小俏
呼吸困难,笔在手里面微微地颤抖,他看到丁城城朝着她们教室的窗口方向张望,
她以为丁城城是在看她,可是只一会会,他就闪过去了。
无可救药的暗恋,小俏的心里涨满了潮水。
这时候,在前后的桌子上,一个女孩子穿着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筋疲力尽
地不知道坚强的爱情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女孩子望着窗户外的梧桐树,兔子们又
在蹦跳着流泪了。
但是眯子却是失踪了。
丁城城在出院后打她的手机一直就是关机的状态,她租来的房子也在短短的几
天里面就退了租,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全部搬走,成堆成堆的衣服还是摆在那
里。地铁商城里面一起开店的小姐妹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只说是她的父母来过
了,说她病了,要去乡下休息一阵子,但是具体什么病,跟父母去了哪里却都说不
上来。
眯子就这样凭空地从丁城城的生活中消失了,宛如过去的无数个女孩子一样,
曾经最最亲密,之后杳无音讯。而丁城城也并不感到悲伤,寻找过该找的地方之后,
就不再打探她的消息,现在他感觉不到爱情,也不再能激动起来,连滑板都已经被
妈妈丢掉,所有的滑板裤子和护膝都被妈妈剪掉,他也想哭,只是觉得自己离那种
飞驰的感觉越来越远了。
回学校考试,早早地交了卷子后走到操场边抽烟的时候,丁城城突然在对过一
个教室的玻璃后面,看到一个女孩子,她低着头,可是头发还是倔强地散着,她在
咬笔杆子,神情悲伤却很坚强。这个女孩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她穿白色的吊带衫,
露着小麦色的薄薄的肩膀。看不出她下半身穿着什么,但是丁城城却兀自感觉,会
是一条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自从出院以来,丁城城总是噩梦不断,他一次次在被
人拖回到三年前的操场上,他也在不断地想起自己的爸爸,于是关于爸爸的回忆竟
然在这几天里面又再次慢慢地完整起来,他记得自己捏着硬币,去给爸爸买冰冻的
啤酒,之后,爸爸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了妈妈,这一走竟然就再也没有回
来过,而丁城城始终记得他用的药水肥皂的味道。所有的这一切或许都跟一个女人
有关系,但是现在这都成了秘密,最后一天,家里的玻璃器皿都在争吵中被砸碎,
爸爸就走掉了。
丁城城站在梧桐树底下看了那个女孩一会儿,他记下了她的班级号。
而他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的身后,正望着他的小俏。
在这之后夏天就真正来临了。
考试结束后的那天清晨,可可躺在大维的床上,趁他睡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
拿起他的手机翻看了一眼里面的短消息,看到署名是v 的短消息:“我想你了,我
在等你。”日期正是那个她去送小馄饨,而大维却整夜未归的夜晚,可可只感到自
己的手指发麻,她背对着大维,狠狠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止住抽泣的声音。
清晨五点的时候,她对大维说:“走了。”听到大维说“哦”,又翻了个身自顾自
地睡去了。
走在清晨的马路上面,眼泪就这样扑簌簌地下来了,可是没有人看见,直到太
阳出来,公交车按着喇叭晃动着开过来,迎面走来的人撞到她的肩膀。回到家里的
时候,妈妈居然已经坐在客厅里面了,窗帘紧紧地关闭着,电视机也关着,房间里
面很安静,却有着一股隔夜的气味,似乎妈妈整夜都没有睡。可可刚想进卫生间洗
洗睡觉,妈妈却是扑头盖脸地煽了一个耳光过来,可可护着脸跌倒在沙发上面,妈
妈的巴掌却是不停歇地煽在了她的背上。
“你去了小俏家,去了小俏家,小俏这几天住在她外婆家呢,你也学会撒谎了,
你也不要回家了,你也跟你爸爸一样了,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是发了疯了,
所有的巴掌都重重地落在可可蜷缩起来的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可可刚开始的时
候还在躲避,还用手去挡,可是很快她就感到肉体的疼痛可以让她减轻心里的痛苦
和内疚,她任由妈妈的巴掌落在身上,疼痛火烧火燎起来。妈妈打不动了,抱着垫
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突然眼前一黑,就晕倒在了地上,几秒钟后醒过来,可可
正惊恐地扶着她,妈妈说:“我刚才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可可一边哭,一边打
电话预定出租车,赶忙送她去医院做检查。
妈妈有一系列的检查要做,可可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面跑上跑下,
付各种费用,把妈妈从这个房间领到另一个房间,最后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的
时候,终于感到累,眼睛沉沉地一闭就昏睡过去了,而大维的脸又扑面而来,接着
她又看到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小俏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嘴巴里面一直在哼
唱着:you don ’t remember, you don ’t remember, why you don ’t remember
my name ?可可看见小俏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她想走近,却被成群结队的
土方车挡住了去路,而大维突然又出现,挽住了她的胳膊。
可可猛得醒过来,大维的脸又瞬间在空气里面消失了,她怅然地发现自己是靠
在一个男孩子的肩膀上面睡着了,而且眼角还挂着眼泪。男孩子的额头上包扎纱布,
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药的塑料袋子,可可赶忙坐坐正,说:“真不好意思,不过你
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么?”
“十点十分。”男孩子说,可可才发现原来自己只睡了十分钟而已。
“我们见过吗?我叫丁城城,你呢?”
“我们,没有见过吧,我不记得你,不过你叫我可可好了。”可可笑笑,起身
到洗手间里面去用凉水洗了一下脸,出来的时候却又见到丁城城在走廊里站着等她,
问她要手机号码,可可当他是个路上常见的小无赖,可是他的模样又不像是那样的
人,他的睫毛很长很温柔地覆盖在眼睛上面,穿着小宽松的牛仔裤,虽然说额头上
还裹着模样可笑的纱布,可还是浑身散发着光芒。可可突然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丁城城了,那天陪沈涵在医院里缝针的时候,躺在担架上面,那个额头流血昏迷着
的男孩子,应该就是他了,她把电话号码给了他。
这时候,妈妈走出来,可可跟丁城城道了别,赶紧迎上去扶着妈妈,医生说她
是心脏出了问题,常常会突然停跳一两秒钟,如果时间长的话就会晕过去,也没有
任何征兆,是很严重的问题,要立刻住医院去做更全面的检查。可可把妈妈带回了
家,就立刻拨了爸爸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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