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可可每天都会去医院里面看望妈妈,妈妈吃不惯医院里面的食物,就给她带去
在饭馆里外卖的鸡汤和蚝油牛肉,而爸爸会在五点的时候过来,坐在妈妈的病床边
上,替她盖盖被子,也喂她食物,没有争吵,是可可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默契。他们
谁都没有想到妈妈已经得了这样严重的心脏病,要装一个心脏起搏器才可以维持它
不间断的跳动。妈妈说这是遗传的,她的母亲也有这样的毛病,而关于那天可可整
夜未归的事情,她再也没有提起,她变得少有的平静,白天的时候就在病床上望着
窗外发呆,翻看过期的杂志。那天爸爸带着很厚的一叠钱来交手术费,又在单子上
面签了字,可可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也在日益衰老的身体,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
她在医院门口拦住了爸爸,对他说:“少抽点烟,这样对身体不好的。”爸爸这几
天又住回了家里,他还是不放心可可一个人在家里。
晚上可可无聊地睡在床上玩电脑游戏,爸爸突然走进来,躺在可可的身边,看
着她玩游戏,可可继续玩游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她突然觉得很安心,也很
宁静,爸爸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均匀地打着酣,他这几天都非常地累,只要粘上
枕头就睡过去。可可悄悄从妈妈的房间里面搬出毯子来给他盖上,爸爸却突然醒过
来了,恍惚地看了看四周,可可对他说:“爸爸,你别走了,别和妈妈离婚了。”
这句话她一直想说,她自私地想把爸爸给留下来。爸爸摸摸可可散乱着的爆炸头,
说:“没事的,可可,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这个晚上,她睡得最好,一夜无梦,一直到天亮。
她开始每天在黑色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很多东西,越是记录得多,她就越是不想
把这本笔记本拿给沈涵看,她仔细地翻看了程建国的每一页记录,三年前,他还是
和沈奕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看得出他很爱她,并且离不开她,而这之后发生了
什么,他是不是也有家庭,在他的笔记本里看不出任何关于家庭的记载,只是在某
一页上写着:“听说今天是宝贝的生日,祝宝贝生日快乐,我很想他。”他还有个
孩子,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还是他和沈奕的,就是沈涵么?而可可始终不
知道在他死的那一天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又被涂掉了,他为什么死,在沈奕已经死去
三年之后,他突然自杀。
丁城城却开始频繁地进入可可的生活,他总是打她的手机,又约她出来见面。
可可终于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答应与丁城城在人民广场见面,她出门前也懒
得化妆,只是抹了一点润唇膏和防晒霜就出门去了,到达广场的时候丁城城已经等
在那里了,坐在台阶上,拿着两瓶矿泉水,见可可来就递给她一瓶,两个人坐下。
人民广场上依然是在玩滑板的孩子们,自从那次受伤之后丁城城就再没有碰过滑板,
而他现在第一次坐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着广场上欢闹着飞驰的滑板少年,感到心里
面对钝器狠狠地击了一下,透不过气来,二乔站在对面朝他吹口哨,跑过来说他新
开了一个车行,专门维修机车的,叫丁城城过去帮忙,他答应了,正好整个夏天都
没有事情做。
可可的新造型叫丁城城惊讶,她穿着白色的吊带衫,粉红色的半截丝袜,头发
在风里面乌黑乌黑地蓬松着,桀骜不驯,她还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圆摆裙子,
丁城城恍惚地看到她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心里一阵悸动,梦里那个没有面目的女孩
子,就是穿着这样的裙子,蹲在领操台边抽烟,他几乎可以闻到烟雾的味道。
于是又一次新的爱情开始了。
在丁城城的少年时期,他也是个悲伤的孩子,因为从来爸爸没有出现在过他的
家长会上,但是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隐藏得很好,小心翼翼,他撒谎撒得很
好,在他的嘴巴里面,他的爸爸是个海员,走的是南美的线路,一年中有九个月的
时间是在海上的,海员在孩子中的声望是很高的,因为能够整天在大海上航行,又
能够到各个国家,地理课上讲到好望角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丁
城城,因为他说他的爸爸那时候正在好望角的某个码头上面,刚刚给他打了电话。
在整个冗长而寂寞的少年时代,他都在谎言中度过,怀着被揭穿的恐惧。他在极度
的自卑和极度的骄傲中,有过多个女朋友,而每一个都是迅速地无疾而终,而追逐
却是不能够停止的。
这一次,他却有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第一眼见到可可的时候,她坐在教室里
面,一个坚强的侧影,与丁城城的梦境叠和在了一起,他执意地觉得一定是在哪里
见到过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见到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丁城城依然怀着对机车的梦想,过去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载着一个女孩子在宽
阔的马路上夜奔,可是现在,他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在湖水绿色的裙子底下
踩着邋遢的跑鞋,他想把她放在机车的后面,让她贴着自己的背,带着她,在上海
所有夜色的马路上狂奔,没有任何的阻碍,也没有尽头。
小俏已经有很久没有在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见到过丁城城了,夏天她给自己
增多了在匹萨店的工作日,每天临近关门的时候,她就注视着门口那个恍惚的十字
路口,希望看到丁城城再次出现在那里,因为她很担心丁城城永远地从这个十字路
口消失,所以她暗下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在出现,一定要跟他说话,告诉他,在
整个漫长的春天,她都会在这里看着他穿过马路,不可再错失,这个夏天再过去了,
或许就没有下一个。
而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丁城城都不曾出现过。
小俏绝望地等在匹萨店的门口,守株待兔,直到变成石头小人儿。
丁城城却是出现了,他穿着宽大的T 恤,再次走进小俏的视野中,小俏的心里
顿时挤满了兔子,她要推开门去,她要跟他讲话,她已多次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丁
城城身边,跟他一块儿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女孩子,她总是能够看到自己,穿着绣花
的吊带连衣裙,像另一只兔子那样倏然,跨过十字路口闪烁不定的黄灯。
可是这时候,小俏看到丁城城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再是过去那个淡金色头
发的女孩子,而是乌黑爆炸头,粉色的丝袜,和,和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那条裙
子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深深地扎进小俏的眼睛里面,她的心猛然砰砰跳起来,
那条裙子走近了,又近了,纤细的脚腕,邋遢的跑鞋,往上看,裙摆的边缘处一团
没有完全洗去的血迹,小俏惊恐着睁着她的眼睛,而可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需要
近看,她熟悉可可走路的模样,熟悉她扭头的动作,熟悉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小俏
的心脏沉到了最最底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可可竟然也会进入她的视野,在丁城
城的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在匹萨店门口停留了几秒钟,等待一辆卡车的飞驰而
过,可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朝匹萨店张望了一眼,而小俏迅速地躲到了墙的后面,
她不想叫可可看到她的脸,等她再次探出脑袋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那个跟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人,会是可可。
可可扭过头来的时候,小俏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恍恍然,她们是不是在零点一秒
的时间里面曾经眼光相遇呢,可可是不是看到那张躲在玻璃后面惊惧的面孔。
匹萨店门口的霓虹灯突然就暗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店里面一直回转着的音乐
也突然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这一次,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而这次的这个人,是可可。
重蹈覆辙,无疾而终。小俏恨那个头发倔强的女孩子。她的成长中布满了这个
女孩子的影子,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不知所措地躲在厕所里面对着被血弄脏的
内裤哭,可可帮她去小卖部买来了卫生巾,她们一起吃午饭,一起上厕所,一起第
一次去商店里面买内衣,拥挤在试衣间里面咯咯地笑,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每天晚
上都要通电话,形影不离,而小俏有的时候,多么地想脱离可可,自己安静地成长
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晚上小俏独自回家,坐上最后一班地铁,淡绿色明亮的车厢无声息地在地下穿
行,她默默的洗了澡,迅速地钻进被子里面,没有给可可打电话,脱衣服的时候,
左手中指的指甲突然就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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