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丁城城却激动地跳起来,他喊着:“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推搡
她,于是可可跌跌忡忡地走下楼去,她独自一个人走出傍晚十分的弄堂,不远处苏
州河潮湿的味道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她沮丧之极,倒不是因为被丁城城莫名其妙地
粗暴地赶了出来,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地变得残疾起来,是不是已经无法恋
爱,已经无法再爱上什么人,无法再喜欢谁,怕被抛弃,怕孤独,怕一个人,却又
矛盾地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懦弱的想法叫可可很沮丧。她在苏州河的河堤边
上买了一袋子煮过的菱角,坐在吸收着太阳温度的河堤上,暖暖的,独自剥着菱角,
脆脆的。想起来小时候,经常和小俏一起坐在这里,看看苏州河上面的船,外乡的
夫妇,船头的狗和戏水的小孩,聊天,直到天暗下来,才各自推着自行车,背着沉
沉的书包回家去。那个时候她们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她们都在说些什么,反反复复
的,可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夏天过得越来越急迫,气温往上升,所有深绿色的梧桐树叶都好像一张张疲惫
的脸。
小俏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遇见大维,而且那么近。在去往火车站的地铁里面,
她坐在长条座位的最最左边,头歪歪地靠在栏杆上睡着了,在新闸路的报站声中醒
来的时候,坐在边上的年轻男人睡着睡着就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面,她把身体往
边上躲,可是男人还是靠过来,他睡得很沉,均匀地呼吸着,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
和红色的大五角星图案头像圆领衫。到火车站的时候,所有人的下车了,小俏把他
推搡醒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小俏才发现这个人是大维,显然是刚刚喝过了酒,
而且他肯定根本就不记得小俏了,他朝小俏笑笑,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一把抓住
了她的手臂,问她:“小姐,能把手机号码留给我么?”小俏肯定也是鬼使神差的
昏昏沉沉,一阵慌乱,居然就从乱七八糟的包里面掏出圆珠笔,把手机号码写在一
张粉红色薄纸片上递给了大维,这时候才发现大维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她的脸倏
得一下子就红了,挣脱出了自己的手,轻轻说了句:“再会。”就赶紧逃似地跳上
了自动扶梯。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大厅时,小俏才发现包里面的钱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在翻
包找笔的时候,把钱包一起带了出来,自己在慌乱中还不知道,钱包里面的三百多
块钱,是用来买火车票用的,她望着大屏幕上去往厦门的车次,想,是不是这个夏
天注定要错过。
只隔了一天,大维就真的给小俏拨了电话。他根本就不知道小俏就是可可的那
个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他早已认不得她。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踩到门垫
子底下的钥匙,而房间里面可可遗留下来的痕迹都已经被拾走,他就知道这次可可
再不会回来。
大维约小俏晚上去U2酒吧看他的演出,然后霸道地挂了电话。
其实小俏这一天一直在等手机的铃响起来,她知道大维一定会打她的电话,虽
然犹豫,但是她还是决定晚上去这个约会。在镜子前面她细心地打扮自己,穿了一
条浅绿色的雪纺连衣裙,正面有很多扣子,每一颗都很难扣,她在镜子前面一粒一
粒地扣着,很难过。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却是大维,而她必须得去,怀着一种自
虐式的报复,镜子里面的女孩子,皮肤不用抹粉就白里透红,叫路上的人羡慕,裙
子的领口处露出纤细的锁骨,这个男人曾经是可可过去的男朋友,如果可可知道了
现在正要发生的一切,她会难过么,她会哭么,小俏想起自己心里面的绝望,想起
可可一次又一次地借走她的东西,想起可可穿着她的粉红色裙子骑着自行车唱歌的
模样,就开始狠狠地在嘴唇上抹了大红色的艳丽口红,又涂上深紫色的眼影,直到
面前的自己面目全非,陌生而楚楚可人的小俏。
酒吧里的一切并不叫小俏喜欢,她从来没有喝过酒,她也不喜欢在台上的音乐,
那么地嘈杂和廉价,大维就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劣质地喊叫着,歌唱着,跳动。口
袋里面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可可的来电显示,小俏把手机给按掉了,又响,她
干脆就关了机。她要的是兑过果汁的伏特加,喝才喝下去几口,脸蛋就已经烧了起
来,周围的人都在响声说话,小俏突然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何处。
离开酒吧,大维送小俏回家,经过一条只亮着一盏路灯的弄堂时,他很自然地
把手搭在了小俏的肩膀上面,小俏的整个身体都往后缩了一缩,于是大维又搂住了
她的腰,小俏惊恐地想把身体缩成一小团,她在发抖,她脸上廉价的胭脂眼影都在
往下掉落,她不知道睫毛膏是不是已经粘在了下眼睑上面。
“怎么了?”大维凑过来说,小俏闻到了大维嘴巴里面的酒气和烟味,并不好
闻。
“没什么,我想回家去,送我回家去。”小俏轻声说,却感到嘴唇已经被湿润
的东西封住了,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所措地张开了嘴唇,碰到了大维粗暴的
牙齿,前所未有的害怕,想要挣脱,却被大维的手牢牢地搂住了腰,靠在肮脏的班
班驳驳的墙面上,小俏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而面前突然出现了可可顶着黑色的倔强
的爆炸头,扭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她始终没有看清楚可可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看
到可可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如她梦中的样子,与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
路口。于是小俏突然放松了身体,她柔软地回应着大维,感到大维的一只手伸进了
她的脖子里面。
回到家里,小俏避开爸妈,直接躲进了洗手间里面,她抚摩自己的嘴唇,那里
肿起来一小块,淤着血,发青,舌头添上去就疼,她突然就很想哭,于是坐在马桶
的边缘,弯下身体掉眼泪,她感到疼,她不知道可可在那一边是不是也会感到这种
疼。她如果这样伤害自己,可可是不是会感到那种小姐妹般的难过。
可可自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正在一天一天地把大维给埋葬掉。 可可还
是每天往医院里面跑,有的时候她骑车在路上的时候也会心不在焉地想起小俏,因
为小俏已经不再接她的电话,几次晚上吃过饭打电话去她家里,她妈妈也总说她去
匹萨店了,而到匹萨店去找她的时候,那里的人又说她已经辞职不干了。可可越来
越焦灼和不知所措,那种疏离感让她觉得自己很孤独,骑车在喧闹的马路上时,坐
在拥挤的地铁里时,听得周围的喇叭声,车流声,人们大声交谈的声音,也觉得这
一切都与自己的无关,她的世界被封闭起来,被关拢了,最后一个与她相关联的小
姐妹现在也要狠狠地切断与她的联系。
她在地铁的玻璃里看着自己的爆炸头,尖尖的下巴,她比过去还要惹眼,马路
上总有男孩子朝她吹口哨,而现在可可想起的却是数个夏天之前,那天可可和小俏
斗嘴,她生着闷气独自一个人走在前面,小俏慢慢地从后面跟上来,拍拍她的肩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弯下腰来替她系松了的鞋带,现在她就想再次跟小俏并肩坐
在地铁的长凳子上,让拥挤的人群从她们的面前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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