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看到夜色很浓的时候,沈涵站起身来去上厕所,说:“去完厕所就回家了。”
可可趁着他去厕所的间隙,翻到后面的那些空白页上,迅速地看了一遍自己写在上
面的一段段的话,她冒了个念头想要撕去,却还是罢了手。
沈涵要送可可回家,她不肯,她说那么晚了回去已经不方便了,对沈涵说:
“带我去你家吧,我们好久没有聊聊天了。”沈涵看了看手表,想了一下,说:
“好。”
外婆早已经在亭子间里面睡去了,只到桌子上帮沈涵留了一大盆的西瓜,他们
两个坐在木头的桌子边上大口大口地分吃掉,然后坐到床上面去聊天。沈涵的床单
和薄毯子上面散发着浓烈的烟味,和潮湿的汗酸臭气,草席也因为几天没有擦洗过
而显得蔫呼呼的,沈涵的手里面依然还是捧着那本黑色笔记本,他每一页都看,看
得非常地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日期格子里面最最细小的字,旁若无人,完全忘记
了可可的存在。而可可蜷缩在凉席上面,抽着烟,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近清晨,天微微地泛着红色,她睁开眼睛就看到
沈涵熟睡的脸,靠着那么近,可以闻得到他呼吸的味道,他的小手指和她的小手指
轻轻的靠在一起,因为可可是弓着身体睡觉的,所以沈涵只能把身体挺得直直的,
在中间留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间隙,他们俩就这样睡了整个晚上。可可坐起来,轻轻
越过沈涵的身体,坐在床沿看着他,看得到他脸上细小的柔软的汗毛,和赤裸的背
后很多伤疤,长长短短,她忍不住用手去摸,可可心怀感激,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
天会离沈涵如此近,就在他的身边。
沈涵翻转一个身模糊地醒过来。
“你现在有女朋友么?”可可突然问他,他迷糊着摇摇头,“那么你还喜欢小
俏么?”可可要把这句话问出口是多么地艰难,她感到喉咙里面被哽住了。而这次
沈涵不再摇头,他把身体扭转了过去,又继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转了个身就睡
着了。
可可站起来,拿一张柔软的餐巾纸把红色高跟鞋上沾着的灰尘擦去了,她最后
一次穿上,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微微变形的镜子里面她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孩
子,突然在镜子上贴着的无数张面目模糊的明星美女照中,她看到一张她和小俏的
合影,那是在那年春游的公交车上别人帮她们拍的,小俏的脸明媚得就是一团春光,
而可可则是心不在焉望着别处,后面有沈涵的半个后脑勺,可可突然又想起那天,
他背后的温度,她就这样,在人群中间,隔着衬衫慢慢地靠着他。可可弯下腰,松
开脚踝处的系带,光脚踩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把红色的高跟鞋放在椅子上面,
又写了张纸条,才静悄悄地拉着生了锈的铁门离开:
“沈涵,你醒过来之后就是小俏的生日了,这双鞋你送给她吧,当是给她的生
日礼物,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她的地址是四季新村12号楼502 室。你们的可可。”
沈涵醒过来就看到了纸条,他把红色的高跟鞋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腰里面别
着的拷机又开始响个不停,在早饭摊子上买了油条和一碗暖烘烘的甜豆浆,他就开
始了新的一天的奔波,他骑车飞快,在车流中纵然向前,耳朵里面只听到风声,每
天都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为他们送过去各种各样的东西,看他们脸上各种各样的
表情,沈涵熟悉上海的每一条小马路,他喜欢这里,尤其是清晨和夜幕低垂的时候,
都显现出浓郁的市井气来,休息的时候,他就在小马路边上吃一碗菜饭,喝一碗黄
豆猪爪汤,抽着烟和那些说着外乡口音的人坐在一起。
这一天,他的最后一份工作就是把红色的高跟鞋送去小俏家。
沈涵还记得黑色笔记本上面记着的话,此时他的心情激动,他已经有很久很久
没有如此这般地快乐过,在将近最后的日子里面,程建国写了一句话:“听说今天
是宝贝的生日,祝宝贝生日快乐,我很想他。”这天正是沈涵的生日,那么程建国
真的就是他的爸爸?虽然他恨爸爸,但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除了妈妈之外的人称
呼自己宝贝,事实上连妈妈都很少这么叫他,那么这就是爸爸,这可能就是他的爸
爸。那已经是三年前的生日了,离妈妈的死也很近,其实沈涵早就应该嗅出死亡的
味道来。
那个生日,又是一次斗殴,沈涵记得他最好的兄弟,站在路边十字路口的路牌
下面,手里面紧紧地握着一把西瓜刀,就这样狠狠地在风里面站着,他的面前是一
群西区过来的流氓,等到沈涵他们听闻消息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了起来,他就
这样看着他的兄弟从背后被人用刀砍,沈涵发疯般地冲上去,大声地叫着提醒过,
结果兄弟回过头来用手阻挡,一条手臂几乎被砍断,他哀号着倒在地上。
之后就是一次发了狂的斗殴,沈涵被关进警车的时候衬衫上面已经都是血了。
兄弟被送上了救护车,被抬上担架前还跟他说了句“生日快乐”,这以后就再也没
有见过他,听说他的左手被做了截肢手术,后来就吸毒,去年,听说他也死了。那
个生日的夜晚,沈涵坐在警车里面,透过茶色的玻璃,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光影
移动着。没有想到他被妈妈从公安局领出来的一个星期后,妈妈就跳楼了,连个理
由都没有留下来。
沈涵在挂着红色高跟鞋的自行车上想起这些,路人都在看他,可是他突然什么
都不看不见了,所有的往事都涌了上来,几乎把他卷进去,再出不来。
傍晚的时候,沈涵就已经等在了小俏的家门前,她家那扇装着花窗帘的窗户紧
紧地关闭着,显然她还没有回家来。于是沈涵把自行车靠在边上,然后把高跟鞋的
系带挂在小俏家信箱的搭手上面,绿油油红艳艳地非常好看。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抽烟,天越来越暗,很多人从他周围走过,由于这整整一天的努力工作,现在沈涵
累得直想睡觉,可是他还是努力地阻止着自己的困意,用手掐着自己的手臂。他想
对小俏说一句“生日快乐”,这大概是多年来哽在他嘴里的一句话,过去,他自卑
地从来不愿意跟小俏走得太近,他身上私生子的名声叫他抬不起头,虽然他知道小
俏的善良,可是他也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关心的日子,反倒是他害怕与别人走得太近
了,怕那种突然的背叛,突然的逃离,就好像妈妈一样,突然地从生活里面消失掉。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沈涵站起来踩灭了最后一
个烟头。
而远处,看见穿着浅绿色吊带裙的小俏走过来,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搂着
她的腰,沈涵赶紧躲进了梧桐树的阴影里面,小俏越走越近,沈涵看见她在楼道口
与那个男人告别拥抱,小俏把脸放在男人的肩膀上时,顿时整个脸都陷进了阴影里
面,只很短暂的时间,她就从男人霸道的拥抱里面挣脱出来,也没有听见那男人说
生日快乐,他就转身离去了,而小俏则在楼道口徘徊了一会儿。这时候沈涵突然想
起,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还挂在信箱上面,没有拿下来。
小俏转身看到,拿下来,捧到手里面,然后弯腰脱下脚上的一双跑鞋,踩进这
双红色的高跟鞋里面,她整个人立刻雀跃起来,着细吊带连衣裙和红色高跟鞋的清
瘦女孩子,小腿的线条还没有完全地充满,细细的带子缠绕着她细细的脚踝,因为
脚跟被突然抬高,所以小腿紧紧地绷着,尖尖的红鞋头好像十四岁的少女洛丽塔一
样,甜美,幸福。
沈涵突然意识到小俏的幸福,她有个温暖的家庭,他见过她的爸爸妈妈,是非
常和睦和登对的一对,她的身边不缺少关爱,她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阴影,她只被
一些小事情所折磨,她的脸上是未经世事的透明,她是个宠儿,一个穿着红色高跟
鞋的真正的宠儿,可是到底前面还有多少的艰难,要怎么样穿着红色的高跟鞋一点
点地走过。而这时候沈涵也是突然想起来,坐在商场门口的地板上大声哭泣和尖叫
的可可,可可是个残破的娃娃,可可在睡觉的时候,身体就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毫不
放松,她是个紧张的破娃娃,被勾破了丝袜,走投无路地在陌生人前哭出了声来,
乱了脸上的妆。沈涵想起可可睡着的时候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不均匀的呼吸声,
清晨蹑手蹑脚从他家消失掉的身影,她其实是那么的小心,惟恐惊扰了身边的人。
她们俩是多么地不同,沈涵也只能在远处观望小俏,不再去惊扰她,也不去惊扰她
们。
沈涵从梧桐底下的阴影里面,匆匆地推着靠在边上在自行车离开,他骑了一段
路,回看,看到小俏拎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四处张望着送鞋的人,脸蛋儿,还是
宛若三年前,那个夏天的透明。
他不知,小俏也想做个私奔的小人,只是丁城城已在那里路口消失。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