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管店的女孩子坐在柜台后面,淡黄色的长头发,粉色眼影,笑着走出来跟可可
搭讪,她指指可可手臂上面的烟疤说:“这个不疼了吧?”而可可一眼就看到她手
腕上一道粗粗的新鲜疤痕,而且并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粗手镯去遮盖,只是坦然地
让这个疤痕裸露在了外面,可可指指这个粗大的新鲜的伤疤,丑陋的与这个年轻的
女孩子不相符合。
“我割腕弄成这样,现在很后悔,多难看。”女孩子笑,“为了傻事情自杀,
看到你手臂上的烟疤,再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定跟我一样,为傻事情弄的。”
“是啊,傻事情。”可可咯咯地笑起来。
那女孩子送给她一条花朵图案的丝巾,可可接过来系在头发上面,临走的时候,
她突然看到女孩子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的丝袜和彩色条纹的跑鞋,那么地熟悉,想
到在夏初的医院里面,就是一个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丝袜和彩色条纹跑鞋的黄头发
女孩子,跟在丁城城的担架边上奔跑,焦灼地哭泣,一个人在走廊里面跑来跑去为
他付钱。
可可把手心里那张女孩子塞过来的粉红色名片摊开来看,上面写着“眯子”。
名字的边上是一只hello kitty 的微笑的脑袋。
眯子在被丁城城忘记的这个夏天里面,却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在丁城城受伤
的那个晚上,她突然希望他就这样死去,死去,就再不会离开她,而这样的想法叫
她心惊胆战。于是她用刀片重重地切断了自己的动脉,躺在床上等待两个生命一起
的死亡,她想把自己从丁城城那里拯救出来,她多么害怕等到丁城城从医院醒来,
他的记忆里面再没有“眯子”这两个字。
但是眯子被从外地出差回来看望他的爸爸救回来。孩子流产了,因为缝针缝得
不细致,手腕上留下粗重的伤疤,她的爸妈想把她送去国外去读书,怕她留在这里
碰到什么人又再次收到刺激,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可是眯子执意不肯,她在乡下
休息了几个星期,在辽阔的田野里面度过了夏天最热的几天,晒成了小麦色,又重
新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自己的小店柜台后面。
第二天早晨,可可早早地起了床,去早饭摊子上买了热的咸浆和大饼,又去便
利店里面买了早孕的试纸,去小俏的家里面找她。新村的早晨与过去的任何一个都
不同,几个中年女人匆匆地披着睡衣从可可身边擦过,念叨着:“快去看快去看,
有人要自杀了。”可可看到小俏的楼底下围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她的心头使劲一
紧,小俏,她念着小俏的名字,几乎要呻吟起来。
在七楼的天台上面,一个小小的影子坐着,风从她的背后吹过来,头发盖住了
面孔。
“小俏!”可可在底下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她立刻奔进了楼道,几步并一步
地向天台跑去,几次在楼梯上因为跨错步子而跌倒,越是心里面着急,就越是要重
重地跌在地板上面,她的腿脚发软,好像永远都无法到达六楼的天台,而小俏的影
子已经看不见了,她已经不在马路对面了,车流向着闪烁的黄灯永远的不停止,可
可的喉咙哽咽,被烧着了般,喊不出小俏的名字,车子紧贴着她的身体擦过,却压
不死她,越发地绝望。
终于推开了六楼天台的门,又重重地被门槛绊倒,这一次,她整个人都向前扑
去,下巴猛地敲在了地上,添到血的味道,嘴唇被弄破了,可可筋疲力尽地爬起来,
身体已经重得如同铁块,她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
看到水箱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红色高跟鞋,那正是小俏脚上的红鞋子,独一
无二,细细的绕带软软地垂着,好像被哪个私奔的小妖精遗忘在了这个清晨的楼顶,
或者是睡觉前面拖下来摆在床前,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会从睡梦中醒来。
而可可迈不开步子,她不敢想象探出天台的栏杆时,会看到小俏的身体粉粉碎
地躺在地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地面一定是阴冷的。可可几乎要跪下来了,眼睛也
干涩得流不出眼泪来,慢慢地走过去,几乎是挪过去,整个楼顶静悄悄地看不见一
个人,而前方,辽阔的辽阔的工房密密地排在一起,此起彼伏,她一下子找不到自
己的那一幢,都隐没在了里面,高高低低的水箱,在太阳没有升起的清晨,都是苍
苍茫茫的,陈旧的墨绿色,米黄色,生活都还没有醒过来,而远处,就是高架桥,
也是苍茫的盘桓着,在城里肆无忌惮地穿越而过,再远处,寂寞的草坪,已经先他
们一步走过了夏天。
可可喉咙发紧,她担心小俏已跳下,隐没在一片正要舒醒的工房中,叫人再也
找不到她。踩上栏杆,踮起脚,低头,睁开眼睛,没有人,水泥地上空空荡荡的,
围观的人已散去。
可可回过头,看到靠在水箱边的小俏,她靠着,膝盖紧紧地蜷缩着,身体成了
小小的一团,裙子脏脏的邋遢的,小脑袋歪在肩膀上面,胳膊还抱着膝盖,刘海湿
漉漉地搭在额头上面,烧已褪去,额头冰凉冰凉的。可可跑过去,几步路的距离把
脚腕给扭了一下,她用力地摇着小俏,还没喊出声来,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紧紧地
抱住小俏,把头放进她的胳膊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花露水味道,号啕大哭起来,
身体变得软绵绵,她不要再坚强,不要再勇敢,她就想抱着自己的小姐妹,哭,把
身体里面的水分都哭干净,然后才能够平静下来。而在这个夏天,泪水变得多么地
廉价。
可可哽咽着说,“我以为你死了,我看到你的鞋子,我吓死了。”
“我一直坐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我没想跳下去,只想这样坐着。”
“现在好了,天亮了。”可可擦着眼泪,说,“我真想就这样睡一会儿,我觉
得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睡上三天三夜。”她们面前连绵起伏的工房被清晨蒙
上了一层雾,灰蒙蒙地被隔绝开来,看不清了,而清晨的楼顶是如此地安静,只有
灰色的白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小俏拿着可可买的早孕试纸坐在卫生间冰冰冷的马桶上面,可可隔着一扇门在
外面蹲着抽烟,小俏已经在里面呆呆坐了很久,可可也不催她,小俏要鼓起很大的
勇气才能够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
把小盒子拆开,手忙脚乱地把盒子撕了个大大的口子,把薄薄的说明书翻出来
看,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生怕漏掉一点什么。孤单单地摸着自己裸露在外面
的膝盖,如果肚子里面有了个孩子,小的时候就是只柔软的小兔子,趴在手心里面,
小俏的心又再次被狠狠地抽紧,她感到窒息,这些日子的噩梦她只有让它在心里面
烂掉,烂到一点痕迹都没有。她的身体紧张得缩成了一块小小的坚硬的石头,滴试
纸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第一滴歪掉了,第二滴才正好滴在试纸上面,接着小悄抱
着膝盖坐在马桶上面等待着试纸的变化,她看到液体慢慢地涌上去,紧张得几乎能
够听到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一根红线,只有一根,淡淡的红线,宛如一个细细的伤口。
瞬间,小俏感到身体慢慢地变软,所有的力气都在往外面排泄,她趴在水斗上
面,头发全部都落在湿漉漉的水斗里面,她的身体在这个夏天从来没有如同现在这
般放松过。小俏直起身体来,把水斗上面的试纸,小塑料管子,包装盒子都通通揉
成了一个小团,扔进抽水马桶里面去抽掉,水箱呻吟了一下就打着圈把所有的这些
东西都冲掉了,小俏照了照镜子,白色吊带裙已经完全脏掉了,她默默地打开水龙
头,用冷水冲了冲自己的脸,慢慢地抹上润肤霜,然后拿粉色的胭脂在脸庞的两侧
轻轻刷了两下,想起去买这盒胭脂的时候,店里面的小姐都夸她和可可的皮肤好,
像陶瓷一样。
推出门去,可可正面对着她站着,小俏抱住她的脖子说:“没事了,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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