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城城的葬礼已经结束,黑暗荫凉的厨房里面还是摆着没有用完的锡箔,整幢
砖木结构的楼里面都缭绕着一股焚香的味道,一碗没有吃完的泡面冷掉了,涨开来
摆在桌子上面。丁城城的房间门被紧紧地关闭着,而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离开
时的样子,他的脏牛仔裤团成一团丢在角落里面,而在和可可的争执中倒塌下来的
一叠CD也依然摊在桌子上面,但是电风扇静止了下来,太阳依然从百叶窗的缝隙里
面透进来。
遗物里面有那本黑色的笔记本,现在它上面已经沾了鲜血,摆在他妈妈的木头
桌子上,正是在这张桌子上的夏天,程建国曾经坐着,喝黄酒,吃用咸菜煮的发芽
豆,看看门外面来来往往的自行车,摇摆不定的太阳阴影。笔记本已经彻底地被雨
水打湿漉漉,所有的字都化了开来变得不可辨别。可是丁城城的妈妈还是认得出那
是自家男人的字迹,虽然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是她的那场谎言总不会被抹去。
他们俩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场瞒天过海的谎言。
她知道程建国插队落户的时候就已认识沈奕,落实政策后,他和沈奕先后从黑
龙江回到上海,但是却由于当时情况的混乱而暂时断了联系。她的父亲那时是个干
部级的人物,程建国能够回上海,也多亏是她的父亲帮忙。于是程建国的父母为了
说服他娶这个儿媳妇,就编出谎话来,说沈奕在回上海的途中发生意外,已经死去。
丁城城的妈妈跟他们所有的人都用这个谎言来骗他,他信了,在绝望中娶了她,希
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妻子能干而贤惠,在永安里有半幢楼的房子,后来他们亦有
了儿子,儿子很可爱,从小就喜欢黏在他的身边。
但是在丁城城七岁的时候,程建国有一次在用粮票买米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异
常熟悉的身影,正是沈奕,她在马路的对面一闪而过。于是谎言被揭穿,虽然他们
谁都不承认当时曾经撒谎,但是程建国还是愤怒地离家,他要去找沈奕,他要把蹉
跎掉的八年,都向沈奕解释清楚,当时他说等他找到沈奕,他就会回来,而丁城城
和他妈妈再没有想到,从此,他杳无音讯,在上海偌大的城市里,根本就找不到他
的影子。她甚至记得他离家的那天穿着的一件卡其布的四贴袋上衣,拎着一只人造
革的皮包。
如果不是二十年前一场瞒天过海的谎言,她已不能再想。
虽然沈涵很不愿意见到那个女人,丁城城的母亲,但是他还是去了,他要看到
的是另一个与自己的父亲有肌肤相亲,有婚姻之实的女人,他矛盾,可是面对真相
的勇气叫他还是再次走进了永安里曲里拐弯的弄堂里面,自那场台风过去,下水道
就常常地往外翻水,弄堂里面也是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叫人觉得夏天的残败气象。
门没有关,沈涵自己走了进去,看到女人在厨房的板凳上独自坐着,捡菜。
他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但是一眼就看到了木头桌子上放着的那本黑色笔记
本,被雨水打湿后又干了,翻开的纸页上有已变成咖啡色的血迹。于是他直接过:
“我是程建国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妈妈名字叫沈奕,我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想知
道一些过去的事情。”
女人抬起头来,她已在几夜之间迅速衰老,耳朵边的头发里夹杂着一大片银白
色:“程建国他好么?他的儿子也已经那么大了,他一直和你们在一起么?麻烦你
带话给他,他的另一个儿子死了,叫他回来,给他儿子烧支香。”她低下头继续捡
菜,冷冷地说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而且他和我妈妈都已经死了,我妈妈已死去三年,他是
几个月前刚刚自杀的。”沈涵对面前苍老的女人并不感到厌恶,这只是时间,在不
可阻止地摧残着他们。女人闭口不言,捡菜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突然颤抖着双
手把整个篮子都弄翻在地上,念叨着:“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我怎么办,他们都
死了,我怎么办。”她在厨房里转着圈,紧紧地抱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再不去看
站着的沈涵一眼,就好像他已不存在。
谁说一个女人一定要独自地坚强和勇敢,丁城城的妈妈,她在程建国离去的第
一个夏天,面对从马桶里倒翻出来的粪便束手无策,后来一年又一年,她能够自己
修理马桶,搬引水机的水桶,油漆房间,所有男人做的事情她都一手抗下来。
可是现在儿子和丈夫都已死去,终于是发了疯。她终日怀揣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在弄堂里面逢人就问:“阿姨,这个字怎么念?”所有的小孩都开始躲避她,弄堂
里的人都眼看着这家人家的变故,无能为力。
可可在知道丁城城死去的时候,是一个汗涔涔的下午,她已从她那个工房的梦
中醒来,所有寂静的绵羊群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空留下一股恍惚的烧焦的软壳黄骆
驼烟味。她被一个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听完,挂上电话之后,她翻转过身体,在
瞬间把梦境全部忘记。丁城城的死让她沉闷得简直要窒息,她喘不过气来,感觉在
无比拥挤的人群中,无法呼吸,渴望把头伸出去。新闻里面说,有一个国家的摩天
轮倒塌了,死了一对正在摩天轮里面观光的情人。而锦江乐园的摩天轮,晚上是不
开放的,他们终于是看不到黑暗中星星点点光亮的城市,而高空的爱情也是不完整,
稍纵既逝,只是她感觉不到悲哀,她的悲哀已被带走。
可可和小俏都去参加了丁城城的葬礼,从龙华火葬场出来,她们走了很多的路,
默默地走,都不出声。在葬礼上她们都再次看到了眯子,眯子已经把头发给染成了
全黑,长长地卷曲着披散到腰间,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及脚踝的缝缝裙,却涂了淡
金色的妆容,整个面孔熠熠生辉。她是惟一一个在葬礼上面涂着金色面孔的女孩子,
身上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装饰,于是手腕上粗大的伤疤,看起来倒尤其地突兀,所
有的人都侧过头来看她。她看见可可,就点点头,又看看可可身边的小俏,也是微
微笑了一下。整个葬礼上,眯子都没有哭,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的后面,不时地
被边上的人挡住,的确,丁城城的葬礼上来了很多女孩子,很多人都有年轻而悲伤
的面容,而眯子却是整个葬礼上最最醒目的一个,她宛若一个庄严的新娘,让其他
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她的面前相形见绌。可可和小俏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个自杀被救
回来,丢失了一个孩子,手腕上留下永久痕迹的女孩子,才是丁城城真正的主角,
才是真正的新娘。
可可和小俏也都没有哭,所有的悲哀面对死亡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所以也就
无以悲哀了。她们和眯子都没有等到葬礼最后结束就走了,因为大部分丁城城的亲
眷都开始嚎啕大哭,一些年迈的老人已经有些不支,她们都等到了门外。
小俏对眯子说:“我以前常看到你,在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你和他一起。”
“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那么早就到来,过去在人民广场,看他玩滑板,不断
地摔下来,我总是担心他突然离我而去,而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竟然也没有
想象中那么悲伤了,这次是彻底的离去,倒不如上一次给我的打击大,可能是因为
事情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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