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沈涵看了几页,突然心里面变得冰凉起来,这是外婆的日记,三年前的日记。
他拧亮了面前那盏抖抖闪闪的节能小灯,发现桌子底下还有整捆整捆这样的,扎得
紧紧的活页纸,有些都已经发了黄,一些用铅笔写的都已经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
于是沈涵把那些用圆珠笔写的全部都整理了出来,摆在面前。他翻出三年前的那一
捆,手竟然有些发抖,外婆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都闭口不言,可是她还是留下了这
些写满了字迹的活页纸。
沈涵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没有睡觉,中间只吃了一碗熟泡面,连水都没有喝,
只有一台小小的台扇在边上陪伴着他,累了,就在外婆的小床上靠一靠,床很整洁,
枕头上还遗留着外婆涂的雪花膏的味道,他任凭白天的时候,那些陌生的亲戚在楼
底下喋喋不休地念着经,他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三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发生的事
情。
程建国在离开了他的儿子城城和他的妻子去寻找沈奕,本来他想花上一年的时
间,一定能够在上海把沈奕给找出来,他只是想跟沈奕把整件事情都解释清楚,他
也不知道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奕是不是还记得他,他当年的突然失踪,她
有没有也在费劲地寻找他,或者还是已经嫁人,生了孩子。
但是他这一找,竟然就找了整整十年,十年里面他淡忘了自己的家庭,淡忘了
那场充满了欺骗的婚姻,实际上,他也是努力在强迫自己淡忘,直到最后彻底地忘
记。最后程建国还是一次一次地跑派出所,通过派出所的朋友最后找到了沈奕。她
的相貌发生了变化,已与少女时的模样完全地不同,但是并不影响她的风韵,三年
前的冬天,她穿着基本款的米色风衣,窄脚裤子和细高跟鞋打开了乌鲁木齐北路28
号的铁门。看到程建国,她惊讶,但是她并没有让他进屋来,而是跟他一块儿出去
吃了晚饭,那个晚上,她当中跑回家过一次,坐在房间的中央发愣,而半夜里还是
跑了出去,整夜未归。
其实当年,沈奕也曾经给程建国写去信,但是都被他的父母扣了下来,他从不
曾看到过那些信。而沈奕在回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肚子里面的孩子,外婆勒令
她打掉,觉得这种不伦的行为会叫外人所不齿,她不从,一定把肚子里面的小孩给
生下来,甚至以自杀相威胁,最后一个人躲到外地的女朋友家里面去,把沈涵给生
了下来,才重新回到上海了,开始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沈奕开始与程建国约会,但是她从来不曾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庭,程建国一直
以为她是一个已有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所以,除了他们第一次相见,他纵然有多
么地不舍,也从来不留她过夜,沈奕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却又偶尔地从他的皮夹子
底层,翻出一张很小的全家福来,一定是被他遗忘了的。
而那一年的春末,沈奕竟然又怀孕了,尽管她瞒着外婆,可是一次在厕所呕吐
的时候还是被外婆发现,逼问她也不肯说是谁的孩子,外婆把她关在亭子间里面,
终日不许她外出,并且拔掉了家里面的电话线,要她去打掉这个肚子里面的孩子,
外婆也是从小领到沈涵的,知道他受的苦,也知道沈奕受的苦,她不能再叫这一切
发生。而这个时候,正好是程建国被公司派去了日本培训两个月,他在临走的时候
才到沈奕家里,被外婆轰走,并告之她,沈奕已去了北京,不会再见他。程建国以
为这是沈奕奕在赌气,便想等从日本回来之后,再去找她。
而沈奕因为怀了孩子,被自己的外婆终日关在亭子间里,她几次翻窗逃出去寻
找程建国又都得不到任何的消息,说是去了日本,又说是再不会回来。她绝望,终
于对外婆妥协了,说放她出来,她去打掉孩子,也再不跟程建国见面。之后,她又
独自寻找了两个多礼拜,而妊娠反应也同时在叫她痛苦难当,在这种绝境中,她再
次想到了自杀,其实,她在把沈涵生下来后,就多次想要死去,只不过孩子太小,
那年沈涵十五岁,她从隔壁小学校的楼顶跳了下来,连同肚子里面的孩子一起死掉,
她等待这一场死亡也已经整整十五年。
看到这里,日记就戛然而止了,外婆的眼睛在那一年的夏天被泪水泡瞎了,她
再也没有写过日记,有的时候,可能也只是把这些纸拿出来翻一翻,而妈妈的这些
事情,外婆是一定不想让沈涵知道的,她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也想保护自己的外孙。
而桌子上摊开的那一页上面,是外婆在死去的那个晚上写下来的,她三年没有
握笔的手有点颤抖,因为看不见,写出来的字也是全靠着摸索,抖抖索索地写了几
行勉强可以辨别的字:
小涵,房子以后归你,卖掉后你也有钱出国去,你妈妈一直希望你如此。
其实,程先生曾回来找过你,他直到后来在弄堂口见到你才知有你这个儿子,
他毋庸置疑是你的父亲,这几年你不易,你可回去找他,电话我记在了我的电话本
里,你翻出即可。
小涵,外婆很多事情很无奈,你们都不易,原谅外婆。
沈涵看完所有这些活页纸的早晨,把外婆房间的窗帘拉了起来,窗户打开,外
面夏天清朗的空气全部都涌了进来,混杂着从小就熟悉的油条和甜豆浆的味道。他
已不需要什么电话,就算是父亲,也已死去,他捧着自己的黑色笔记本死去,里面
四处写着妈妈的名字,还有什么可探究,或许直到三年后,他才知道,妈妈早已于
三年前死去,而当他的寻找失去方向的时候,他的人生也再无意义,惟有选择自杀
才能够继续追随。
这就是真相,沈涵用自己近二十年的少年时光,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挣扎着接
近它,接近的时候,也发现,其实意义全无,妈妈、爸爸、外婆,先后地离他而去,
而他的少年时代也早已经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刻笔直落地,无处追寻。
这一天,沈涵捧着外婆的骨灰盒,跟陌生的亲戚们一起坐在长途汽车上,回乡
下去安葬,外婆是在乡下长到的,抗战的时候从那里划船逃到上海来,黄浦江上到
处都是爆炸的炮弹,然后在租界的精神病院里面装疯子,躲过一劫又一劫,现在终
于又是回去了。沈涵从打开的车窗闻到外面田园的味道,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
后是和尚的念经声和亲戚的哭泣声。他才感到,他成长记忆中的无数个夏天变得黯
淡起来,渐渐地面目模糊,直到退出视线,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永不在回来。
当晚,他就赶了最后一班的长途汽车回到上海。深夜,打开铁门,焚香缭绕的
气味依然久久不散去,而天井里面的盆景都已经彻底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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