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调查 李可再次将状纸摊开。字迹很潦草,但道劲有力。李可细细琢磨一会儿,发现 了问题。凡是带钩的字,那一钩都分外夸张,没规律地夸张。李可明白,字体笔迹 最容易从带钩的地方辨析。也就是说写状纸的人一定有所顾忌,自觉不自觉地流露 了心思。可以肯定状纸不是刘老歪写的。状纸罗列了毛文启许多罪证,主要几条是 大吃二喝、霸占民女、聚众赌博。归纳起来就是吃喝嫖赌。在这些词语下面,不知 谁用粉色粗笔勾了几道。李可轻轻抠了一下,知画线人用的水彩笔。 李可在屋内踱了几圈,愈来愈觉得这份状纸奇妙。若把官场比作战场的话,这 份状纸也许是一块危险的雷区,不小心就会被炸得粉碎,因为你摸不透它在哪儿埋 了多少雷。但它也是一条通向胜利的地带。 李可要用这件事向姜丁、向别的乡干部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并不是靠许长宽上 去的。 两天后,李可去北滩。营盘乡人口少,面积却不小。一半山区,一半平原,北 滩是平原区。 李可登上鹅卵形垴包,实实在在领悟了“兔子不拉屎”这句话。北滩如一块破 羊皮,被随意丢在凹凸不平的洼地中。西面和北面无遮无拦,从脚下到与天接壤处 白花花一片,典型的盐碱地,除了灰灰菜,草都不生。春日的黄风又给眼前的景象 平添几分荒凉和肃杀,李可的情绪忽就低落下来。 李可在村口向一个独眼女人打听刘老歪的住处。独眼女人反问,你是民政局的 ?是不是给刘老歪送钱来了?他借我二十颗鸡蛋,赖着不还,你得给我扣下。李可忙 说不是。女人冷笑道,不是? 不是你肚子能有这么大? 说着在李可肚上拍了一下。 李可吓得猛往后退,没料身后有块石头,直挺挺摔在地上。女人哈哈大笑。取笑过 李可,女人态度出奇地好起来。领着李可,边走边说,刘老歪就倒霉在嘴上了,看 谁都不顺眼,上上下下的领导让他骂遍了,你可要小心。 李可问,他怎么借你二十颗鸡蛋? 独眼女人说,馋呗! 谁家东西他都借,借上 就不还。李可说那不成无赖了? 独眼女人说当然是无赖,不过他算好无赖。李可还 想提问,独眼女人说到了。 很普通的两间房,门口有两棵半枯榆树。李可盯了片刻,回过头,女人已经没 了影儿。李可手刚触到木栅门,两条牛犊似的大黑狗突然蹿出来,扑向李可。李可 惊得往后一跌,顺手抄起一块石头。两条黑狗把头架在门顶,冲李可狂吠。 大黑、二黑,回来! 随着一声嘶哑的吆喝,两条黑狗乖乖跑回去。 一个老汉站在门口,冷眼望着李可。满头白发,直刷刷朝天戳着。李可向他臀 部望去,果然向左突出。刘老歪问,你是乡干部吧? 不等李可回话,就说,我这两 条狗不咬百姓,百姓瘦,它们不喜欢吃。又恶狠狠瞪李可一眼,李可很尴尬。刘老 歪问你找我,啥事? 我没发表反动言论。李可介绍了自己,并简要讲了此行目的。 刘老歪厚眼皮向上一翻,倔强地说,我不接待乡政府的人,让纪委来人。李可冷静 地说,我就是代表纪委来的,信不过我就是信不过纪委。刘老歪说我就是信不过你。 李可很恼火地说,你信得过谁? 请他来。刘老歪说我信得过毛主席,请不来呀! 李 可气笑了。 刘老歪顿了一下,问,你有这个胆量? 李可反问,什么胆量? 刘老歪嘿嘿一笑, 挺滑的啊,不知道就是心虚。 李可说,我认真查,如实反映汇报。 刘老歪乜着眼问,能做到? 李可说,你不信我还说啥! 刘老歪说,我考考你, 敢让我考就说明你是汉子。 李可忍着不快,等刘老歪开口。刘老歪指着墙根下的黑狗说,看见没有? 它俩 正盯着你,现在你从街门走进家门。李可没料刘老歪出这么个损主意。见刘老歪满 脸嘲弄,就捡了两块石头,一步一顿往里走。 两条黑狗没往前扑,而是一步一步逼过来,眼里的凶光和伸在外面的长舌头使 李可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直到李可进屋,两条狗也没到身边,李可背上早已出了 一层汗。刘老歪在后边哈哈大笑,李可突然明白他的用意。 刘老歪说,能过这关的人不多,其实大黑二黑根本不咬人,他们就是没这胆量, 没鸡巴胆量还叫啥男人? 李可和刘老歪随便扯了两句,拿出告状信,问刘老歪是否 属实。刘老歪说当然属实,我平白无故给他扣帽子干啥? 李可说你所列的每条罪状, 我都要认真核对,证人证词都要真实无误,如有不实,你就是诬告。刘老歪生气了, 忽地打开柜门,拿出一个盒子,狠狠摔到李可面前,里面的奖章和各种证件散了半 炕。 刘老歪说,我对它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李可不动声色,问题是靠 调查靠真实程度,不是靠任何人的誓言处理的。刘老歪怔了一下,目光慢慢折弯。 李可心想,倔驴也有不尥蹶子的时候。李可让刘老歪在状纸上写“如有诬告. 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刘老歪毫不犹豫地写上去。李可瞅着刘老歪蜘蛛腿般的字, 猛不丁问,状纸是你写的? 刘老歪怔了一下,醒悟过来,没好气地说,谁写的关你 啥事? 李可说为了调查需要。刘老歪冷笑,你是查事实还是查笔迹? 李可见刘老歪 回避这个问题,愈发加重自己的怀疑。代刘老歪写状纸的人只能出于两种考虑:一 是怕承担责任;二是不赞成刘老歪的做法但又惹不起他。 李可离开刘老歪家,那两条黑狗忽地蹿上来,亲昵地咬着李可的衣襟。李可问, 北滩户户养狗? 刘老歪说.过去养狗防狼,现在养狗防人。刘老歪似乎料到李可的 心思.说你不用担心,毛文启家的狗不咬乡下部。李可心照不宣地笑笑。 毛文启的房与刘老歪家相差无几,土墙土顶,看不出任何特殊。刘老歪家门口 有两棵枯榆,这儿光秃秃的。没街门,两条黄狗早早蹿出来,在李可身边摇头摆尾, 果然不咬人。 李可走进当院,听得屋里一个女人很凶地叫骂,都让人家告了,还这么卖命, 一天到晚不着家,你不怕难堪我还嫌窝囊呢,不行,你今天甭出这个门。一个男人 小声说句什么。女人大声道,不行! 就是北滩天塌了也没咱相干,甭说偷鸡摸狗养 汉子的屁事。男人声音高了,我偏要管。女人吼,你管! 你管! 老娘打断你的腿! 咣啷一声,毛文启抱着脑袋破门而出,与李可撞在一起。李可还没反应过来,一只 鞋劈面砸来,正中耳根。毛文启认出是李可,大惊失色,一边给李可拍身上的土, 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该死! 追出来的毛文启女人也呆了。看容貌比毛文启还 老,粗涩的脸泛着土黄色,鼻沟卧个大痦子。毛文启怒斥,黄脸婆娘,还站着干啥 ?女人立刻矮了半截,诚惶诚恐地说我去烧水,却站着不动。毛文启从地上捡起那只 自家做的布鞋,摔在女人身上。夫妻俩的角色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毛文启余怒 未消地说,这婆娘,欠揍! 又小心翼翼地问,李乡长有公干? 李可说,搞一项调查。 然后紧紧盯着毛文启。 毛文启连说好好好,先进屋。 李可一坐下,毛文启就催女人炒菜。估计老规矩了。李可忙制止,说自己吃派 饭。毛文启甚为惊愕,数九天吃西瓜,李可独一份儿。毛文启女人也瞧怪物似的瞪 着俩绿豆眼。毛文启很快咂摸出这话的滋味,说那就先从我家派。回头见女人发愣, 骂,还愣着干啥? 女人间炒啥菜,毛文启说鸡蛋。.女人说家里没鸡蛋。 毛文启突然出手,掴女人一巴掌,死人还是活人? 不会去借? 女人很委屈地退 出去。李可有些恼火,都什么年代了,你毛文启还欺压妇女? 毛文启忙堆出一脸谦 卑的笑,女人认打。 正说着,忽见一群人吵着拥进院。李可不解,看毛文启。毛文启脸绿得西瓜似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