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意外 几天后,李可再次进驻北滩。 树枝是关键人物,打开她这个缺口,就能把毛文启窥探得清清楚楚。可撬她的 嘴巴绝非易事。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可在树枝家吃那次苦头后,心上直抽 疙瘩。后来一想,作风问题虽是大小官员之忌,现在这事远不如其他问题敏感,不 如先搁搁。 这天,李可找到刘三家。刘三赌得狠,曾赌光身上所有的衣服,几乎把女人输 掉。刘三也出外工,家里只有女人。这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很爱动感情,李可提起这 事,她竟把眼窝揉红。据刘老歪说,刘三是因毛文启参与赌博才输得那么惨。作为 妻子,想必比刘三还觉丢人。没料,刘三女人却说毛支书是好人,没有他刘三就毁 了。李可直发怔。刘三女人不时向外窥视,李可回头,一个人影迅速从窗边撤开。 李可猛拉开门,黄叶款款扭进来,笑眯眯地说,我以为是毛支书呢! 李可对黄叶没 好感,深知这种人惹不得,遂开了句不深不浅的玩笑。待黄叶走远,李可心里嘀咕, 也许是毛文启的耳目呢。转回来,刘三女人的神色便有些异样,表情很是古怪。据 她说,刘三嗜赌如命,几乎把家底输光,她天天和刘三打架也无济于事,后来就去 找毛文启。毛文启说不杀杀他的毒永远改不了吃屎,便约刘三赌。毛文启赌法极高, 几个赌徒全输成光屁股,连裤衩也没留下。刘三捂着下身跑回家,几天没敢出来, 后来彻底戒赌。 李可问,再没赌过? 刘三女人肯定地说,没赌过。 李可出来,碰见刘老歪。刘老歪问落实得咋样了,李可说王八捉鬼,言语之间 有些怨意。刘老歪说毛文启善打埋伏仗,别被假相迷惑。说着,狠狠朝脚底的顽石 踢了一脚。李可问刘老歪在村委会待过没有,刘老歪会意,说和毛文启没有私仇, 我是为北滩百姓出这口恶气。李可觉得话直了,就转了话题。刘老歪忽然神神秘秘 地说,我把那些羊皮找到了。李可知刘老歪也在暗中活动。看来不把毛文启抓进去, 刘老歪不甘心。 晚上,刘老歪约李可出来,悄悄走近毛文肩家。 刘老歪指着西厢房说就在那儿。李可问怎么进去,刘老歪没有回答,却学了几 声猫叫,然后把一块面团扔进院中。院中传来狗的扑食声。刘老歪听听,很利索地 爬上墙,然后把李可拽上去。俩人在房顶卧了一会儿。刘老歪用铁棍捅开个窟窿, 拧亮手电简。李可顺着光亮望进去,看到成堆的羊皮。 溜下来,李可闷头不语。刘老歪很兴奋,说自己为获得这一罪证几宿没睡。这 个证据很有用,刘老歪问,冲这条能不能把他抓进去? 李可说,我只是经办,不能 决策。猛然意识到失误,忙补充,我会如实汇报。 第二日,李可在街上碰见独眼女人。独眼女人非常热心地把李可拽到小卖部, 让李可帮她一个忙。独眼女人说李可进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算起来他俩天生有 缘分。李可听得脸皮直发烫。没等女人说什么忙,赶紧推脱,自己不插手村里的事。 独眼女人说,谁不知你是钦差,专来查毛文启的,还没这个权力? 李可道,胡说! 独眼女人冷笑,我看你也是银样锹枪头,是不是有把柄在毛文启手里? 见李可拉下 脸,独眼女人忙说是开玩笑。然后猛一拍腿,我差点忘了,毛文启正建淘井队,外 人一个不要,全是他家亲戚,你查不查? 李可知毛文启揽了全乡的淘井任务,明白 独眼女人在毛文启那儿碰了壁,想借自己挤进淘井队。独眼女人很利索地启开一瓶 罐头,堵在门口硬让李可吃。与这种女人周旋,李可缺少经验,心想不如吃一块儿 赶紧离开。谁知刚放进嘴里,毛文启撅达撅达闯进来。 独眼女人抢先说你来得正好,李乡长答应让我进淘井队。毛文启冲李可卑微一 笑,狠狠瞪女人一眼,从怀里掏出半瓶罐头,重重搁到桌上,与独眼女人刚开那瓶 一模一样。毛文启质问,从哪儿弄来的变质货? 你贪便宜,不顾别人死活,刘仁爹 买了你的罐头,差点送命。独眼女人大叫你血口喷人,李乡长刚才还吃了怎么就没 事? 李可方悟出她堵在门口、让自己吃罐头的用意。他从毛文启带来的瓶里夹了一 块,果然苦涩难咽。毛文启二话不说,推开独眼女人。从屏风后搬出两箱罐头。独 眼女人慌忙摁住,不让他往开打。毛文启扫李可一眼,李可想现在不表态.刚才的 事没法解释,就说,我去打电话,让检疫站和派出所来检查。“派出所”三个字起 了作用,独眼女人态度一下软了,央求李可和毛文启放她一马。毛文启冷着脸执意 不肯,独眼女人见这招不行,又耍腻歪,声称毛文启不松手她就脱裤子。毛文启冷 笑,甭说你脱裤子,就是你全光了,我也不怕。没听说正扫黄吗? 你这是以色相威 胁干部,不关你几天,你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毛文启连哄带吓,果真将独眼女人 震住。她说,我也是花钱买的呀! 毛文启说,跟谁买的给谁退回去……不给退? 那 就和他打官司,有李乡长给你撑腰还怕啥? 独眼女人见毛文启松劲儿了,忙说我退。 出来。李可责备毛文启,把我扯进去干啥? 毛文启嘿嘿一笑,你以为她真打官 司? 她有个亲戚在城里管批发,那东西肯定白来的。唬她一下弄别处算了。 李可说,弄别处不也是变质的吗? 毛文启说我回头再治她一下。李可忽然悟出, 毛文启治劣货是假,堵独眼女人嘴是真。李可很随便地提起淘井的事,毛文启说已 经承包出去了。李可问他自己咋不搞,毛文启说我这把骨头哪能下井? 忽又想起什 么似的,问李可能不能替他拟份合同。 李可根据毛文启口述,把合同拟出来。承包人叫刘永清,合同书上写着淘一口 井五百元。毛文启从乡里揽这批话儿是一口八百元。一口三百元差价,毛文启这手 够厉害.等于做一笔交易。从乡政府承包过来,再转包,不伸手就拿钱。李可想, 毛文启让自己拟合同,应该有下文。毛文启精明,独吞不会让别人拟合同。果然. 毛文肩征询李可意见,说村里赚的那部分想用在果园建设上.问李可能不能从城里 聘个技术员。毛文启眼光放得挺远。李可说你这么奔命,北滩脱贫有望啦! 毛文启 却谦卑地说,还不是沾了你的光,等村里没了光棍,我给你磕三个头。毛文启神色 恭顺,声音却极其苍老。李可想,毛文启活得比谁都累。 毛文启说勒了条狗,今儿请李乡长吃狗肉。待女人把盆端上来,毛文启的脸突 然变了。李可没有觉察,他正死死盯着盆内。盆内朝天卧了一颗动物的头,两只角 如两把剑,刺得李可眼睛发涩。 李可问,你勒了条狗? 毛文启嗯啊一声。 李可说,明明是羊头嘛! 毛文启已反应过来,很坚决地说,这是狗头。 李可冷笑着问,狗头也长角? 毛文启说,本村有一种狗,头上是长角的,不信 你——李可猛一拍桌子,不信怎样? 去你西厢房看看? 那全是狗皮? 毛文启脸骤然 暗下来,背越发驼了。毛文启女人早哆嗦成一团,欲向李可说什么,毛文启狠狠踩 她一脚,她便紧闭了嘴。李可训毛文启一阵,气已消去大半。问,过去你都用这种 狗肉招待上面的人? 李可把“狗肉”二字咬得很重。毛文启说是。李可问,为什么 偏说狗肉? 毛文启解释,本地习俗,狗死众人吃,就算下乡干部天天吃狗肉,也不 算大吃大喝。 李可说,我不信别人吃不出来。毛文启几乎把脑袋勾到裤档,慢腾腾地说,彼 此装糊涂。毛文启女人再也憋不住,拉警笛似的冒出一个尖音,很快地说,他自个 儿没吃都为招待上面拿羊拉关系给村里弄好处他是没办法逼出来的你不能治他的罪 干脆撤了他吧。 毛文启恼火地推女人一把,女人跌倒屋外。 毛文启说,北滩穷,我这个支书没能耐,只好这样,我用这些羊给北滩换来不 止十倍的好处。 李可问,问心无愧? 毛文启嘶哑地说,有愧,有愧呢! 忽然捂脸哭起来。 李可喝醉了。从毛文启家出来,一时没分清东南西北。毛文启要送他,李可死 活不让。转了半遭,竟没找见村委会,站在冷清的街道上,脑里突然冒出树枝的面 容。 李可轻轻碰碰树枝家的门,知已锁上,便很猛烈地撞击。树枝应声小跑出来, 一拉门,李可栽进去,跌在地上。树枝呆了一下,伸手扶他,李可狠狠一甩,自己 爬起来。乘着酒劲儿,李可敢于毫无顾忌地直视树枝。她并没有被李可吓慌,目光 依然那么冷漠,仿佛已穿破李可的胸膛,看透了李可的肺腑。但她表现了应有的礼 貌,给李可倒了杯水,而且还拭净一个梨递过来。李可心中一动,春荒时节,梨是 稀罕物,全北滩恐怕就她这儿有。一个梨也许就是一个故事。李可对别人的隐私没 兴趣,只想急于知道毛文启的另一面。 李可说,你老实讲,毛文启占过你便宜没有? 树枝说,我说一千遍了。 李可问,他为什么给你送香油? 树枝冷笑,他有用着我的地方呗! 李可一顿, 什么? 树枝反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你们这些乡疙丁,全是吃饱撑的。树枝的火气 很大,见李可沉默下来,也就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李可又采取迂回战术,用话套 她,但这招没起作用。起先,她心不在焉地应对,后来脸就拉长了。说她最讨厌满 肚子坏水嘴上却尽说漂亮话的人,绕来绕去还不是那一套? 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长 了几根肠子,你这个软样儿哪像个男人? 随即就脱衣服,没等李可反应过来,已只 剩下乳罩三角裤。李可虽醉但脑子清醒,起身就逃。树枝伸出胳膊拦他,说你别跑, 我跟你说实话吧,毛文启利用我,他不碰我,嫌我名声臭,只有许长宽这种人不嫌。 毛文启表面对我恭敬,心里把我当狗看。我早就破罐子破摔,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毛文启不是好东西,但他没私心,我也就心甘情愿让他利用。你们不能抓他,北滩 少了他得穷塌天。 李可惊得眼珠都要跌出来了。他耳闻过许长宽在村里的一些事,没料站在面前 的女人就是许长宽的相好,抑或是相好之一?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姜丁让他调查 的真正目的。姜丁肯定清楚许长宽在这个村的故事,许长宽虽然离开,姜丁仍然不 甘,借李可往外捅,同时把李可推进泥潭。 树枝又骂刘老歪不是东西,仗着屁股里有枪子,不分是非乱咬乱告。而且警告 李可,若把毛文启抓进去,她就把许长宽的事抖搂出来。李可想,自己可是沾许长 宽大光了。他要走,树枝死死拽住,你说明白,抓他还是不抓? 李可只得向她作一 番解释。树枝慢慢松手,李可瞅空子逃走。 一夜无眠,李可很晚才起。这棘手的结果使他异常烦乱,如实汇报等于出卖许 长宽。许长宽处境恶劣,再把这事抖出去,肯定雪上加霜。许长宽怎么看李可? 吴 琼怎么想? 姜丁肯定什么都清楚,不汇报姜丁那儿没法交代。姜丁冷落他倒在其次, 会不会给他下别的套子? 李可左右为难。 李可正想先回乡看看情况再说,毛文启慌慌张张跑来,大叫,黄叶跟人跑了。 李可一怔,随后说,这种人跑就跑呗,你又不是她男人,急啥? 毛文启苦着脸说, 黄叶男人外出前把她托付给我了,我咋交代? 李可说跑也跑了,急有啥用? 毛文启 的小眼随即射出亮光,说这个忙只有李乡长能帮。李可不知他有何意图,却怀了戒 心,怕被他拽进去,毛文启这家伙不简单。毛文启的意思是让李可随他找派出所, 若三点前赶到市里,就能把黄叶截住。领黄叶跑的汉子是大同人,三点钟有通往大 同的火车。毛文启说北滩穷是穷,还没人敢跑,一旦开了头,北滩的女人没准得跑 光,那时就彻底成了光棍村。李可沉吟不语。毛文启说派出所架子大,他这个村支 书说话不如放屁,李可亲自去说必然管事。李可半开玩笑地说,营盘乡怕没有你支 使不动的吧? 毛文启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依然一口一个李乡长,那样子确实着急, 额头密布的皱纹汗津津的。 俩人匆匆赶到乡里。阎所长不知是因李可的面子,还是怎的,很痛快地答应去 追人。把黄叶和那汉子逮回来,已近黄昏。阎所长把那汉子铐在派出所会议室,问 毛文启是不是给黄叶点儿苦头。毛文启对阎所长耳语几句,阎所长立马一脸坏笑, 骂你小子这招够损。阎所长进屋后,片刻传来黄叶的哭声,我再不跑了。阎所长出 来冲毛文启挤挤眼,这女人不经吓。 毛文启拉李可和阎所长出去吃饭。喝了一杯水后,李可出去方便,刚掏出家伙, 毛文启凑上来,小声问,李乡长能不能借我一百块钱? 李可说行啊。点了菜,毛文 启去结账。李可一直注意他是否开发票。毛文启似乎有后眼,转身同时把发票撕碎 扔了。毛文启推说要送黄叶回村,想现在走。阎所长笑说,这么急,是不是有啥想 头? 毛文启说打死我也不敢。阎所长乐了。我可以特批,就怕你家伙不好使。毛文 启扮出无奈相,家里那位我都伺候不过来。 毛文启出去不久,李可忽然说,我得让他捎些东西。撇下阎所长,匆匆赶到派 出所。走进走廊,见毛文启正撅着屁股冲那汉子训话,你以为北滩娘们儿好操是不 ?我日你娘,明儿把你弄回村,不阉你才怪,看你小子胡来!李可偷偷一乐,悄然离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