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抚爱第三十三章(2) 苏林找过当时见证过婴儿时父亲的邻居婆婆。但邻居婆婆已经风烛残年,老 得不能说清楚话来。倒是她那和父亲同辈的女儿回忆过这样一幕情景。 那是父亲九岁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带着大伯父曾经来这里看他。这是父亲 被卖后他们第一次来看他。说来奇怪,当时父亲的亲生母亲第一眼就认出了在田 地里干活的儿子。她泪流满面地叫喊着他。父亲的大哥哥也在一旁拉着弟弟的手 哭泣。而父亲一脸茫然不知所措。邻居婆婆见到此景,立刻叫来乡里的人和父亲 的养母。乡里人拿着农具一起拦阻在他们之间。养母对着那对母子更是破口大骂, 说她乱认亲,要拐自己的孩子。她不让那对母子接近父亲,牵着他回家。赤脚的 父亲幼稚得很,乖乖地跟着养母走了。当时他听到背后的哭喊总是不住地回望。 那个女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捶胸顿足。 自此,父亲的亲生母亲再也没来寻找过他,一直到死。苏林听后来相认的大 伯父说,母亲在那边的情况亦是非常不好。自从死了二任丈夫,家里的贫困无法 想象。尤其是经历三年大饥荒,母亲饿得奄奄一息。她曾还要大儿子带一布兜米 给父亲。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儿子。当时把他卖给别人,无人能 体会她的心痛。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没有不看重的道理。但实在是没有办 法,养活不起。 父亲的生母后来在文革十年动乱中死去。她死的时候依然喃喃地叫着小儿子 的名字。这是她一辈子的伤疤。 半年多后父亲才知道生母的死讯,亦真正完整地知道自己的生世。当养母一 字一句告诉他实情时,父亲没有半点责备,反而更为珍惜彼此间的母子情谊。他 知道养母的良苦用心。一直等到很多年以后,父亲才随大哥去了生母的坟地,为 她树了一块碑牌。 为了响应党和政府晚婚晚育政策的号召,父亲二十七岁才结婚。母亲是镇上 一户人家的女儿。两人牵手朗诵了国家主席的伟大语录。是在蓬勃运动中成就的 革命婚姻。结婚后,父亲被调至乡政府工作,日渐受到重用。而母亲在一次干活 中,不小心流掉了小孩。因着母亲的体质虚弱,此后一直没怀孕。父亲三十一岁 那年,决定过继一个孩子。 过继的孩子取名继良。父亲待他如获珍宝。但孩子天生愚钝,亦不合群。自 读小学开始便显现出与其他平常孩子的距离。对待他的弱差,父母并无灰心,甚 至更为小心疼养栽培。即使孩子并不是自己骨血,但确信真爱的付出必能融合陌 生之间的清冷。不是亲生胜若亲生。然而,孩子自始调皮无度。七岁那年因和同 伴在小江里游泳,抽筋溺水而死。好在上天怜悯,三年之后,父亲老来得女。母 亲也以高龄产妇的身份生下了苏林。 在乡下住的这段日子,苏林像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进到了父亲一生的旅途里。 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如吹弹过厚厚尘土的古物,重新被攫起的秘密。每每夜晚, 她将笔记翻开来再做整理和回顾时,泪水总是盈透了眼眶。她确信自己已经积蓄 了足够的勇气和情感来写这本书。 苏林从乡下回到家后就立刻投入到书写父亲记忆的文本中来。每天早晨八点 不到,她就开了电脑,对照笔记重述往事。她容不得任何声响干扰自己的思绪。 所以一开始写,便把房间的们和窗户紧闭,窗帘严严实实地阻隔外界的光。开着 电脑面前的一盏小台灯。书桌上堆放着从C 城带来的书和搁在烟缸里的袅袅的香 烟。 外面有不可间断的声响,苏林戴上耳机,清淡忧伤的苏格兰风笛和佛经的音 乐萦绕脑海。一旦置身于那些伤感的音符里,往事的屏幕就腾开了空间。她便可 以奋不顾身地飞去五十多年前父亲的世界。 写作固然是辛苦的。这是苏林第一次长时间集中精力地写作。期间的写作的 孤独与苦痛像无法抗拒的潮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淹没在不见天日的暗夜。一天 在电脑面前呆上长达十个小时。有时一泻千里似地写上五六个小时,回过头发现 自己不知不觉写了三四万字。但看过去觉得文字通俗困顿,与自己心里预设甚远, 往往又全部推翻重来。有时坐上一上午一个字亦摸索不出来。望着苍白的电脑屏 幕,脑髓如同被绞杀。无论是否能顺利写出文字,苏林都依恋。她能感到文字搭 成的介质,让她与父亲离得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