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文革开始后,杜卫东也和中国的红卫兵一起造起反来。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奇 妙地把自己也划为" 干部子弟" ,愣说他爸爸享受司局级的待遇,勉强也算是" 高 干".老红卫兵的历次活动他都参加了,成立红卫兵纠察队,以" 联动" 的名义冲击 公安部等。 大串连开始后,他联络了几个日本孩子,也扛了面红旗徒步去" 长征".在延安 枣园,杜卫东向接待方提出,他们是日本左派,是来中国取经的,回去就准备在东 京进行武装起义,推翻日本反动派的统治,在未来的战斗中,他们可能会牺牲,在 牺牲之前他想在毛主席住过的窑洞里睡了一夜。对于一个马上就要牺牲的人来说,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接待方同意了他的要求。但由于有这类要求的外国人太多, 所以做了一些限制,每人只能在毛主席住过的窑洞里睡两个小时,杜卫东睡了两个 小时还觉得不过瘾,又花了两天时间排队,再度体验了一次毛主席住窑洞的峥嵘岁 月。从延安出来,他们又徒步" 长征" 去了韶山,他神情肃穆地对身边的几个日本 哥们儿说:" 如果毛主席当年不走出韶山去革命,中国还像今天的日本一样,生活 在水深火热之中!" 当然,这都是杜卫东六六、六七这两年的表现,他是个喜欢跟潮流的人,既然 杜卫东也属于 "老兵" 圈子里的人,那" 老兵" 们干什么杜卫东当然也干什么,时 间进入1968年,当年的老红卫兵们在政治上早已失势,他们心灰意冷地远离了政治, 干起了打架拍婆子的勾当。此时的杜卫东自然也不会闲着,他也弄了身将校呢穿上, 他父亲杜源平五郎的工作关系归外国专家局管理,于是杜卫东也象北京大院里的孩 子一样,对外交谈时总要有个归属问题,所以他自称是" 外交部的" ,也成了地地 道道的京城玩主。 钟跃民有时碰见杜卫东就拿他开心∶" 卫东,你丫怎么还没走?" 杜卫东说∶" 我他妈走哪儿去?" 钟跃民说∶" 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咱们那东京武装暴动的计划可是两年前就 制定好了,怎么现在还没动静?要都象你这样磨磨蹭蹭,世界革命还干不干了?咱 不是最后还要到美国打白宫么?" 杜卫东说∶" 狗屁,那不是两年前的作战计划么?早他妈改戏啦,攻打东京那 样的大城市,咱们的力量够吗?这分明是左倾盲动主义,万一给革命事业造成了损 失算谁的?咱还是得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世界革命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着 什么急呀,我现在的工作性质变了,主要是发动群众,等待革命高潮的到来。" 这些套话都是从当时的广播中学来的,成了钟跃民等人穷开心的语言。 杜卫东到底是大和民族的种儿,打起架来心毒手狠,骨子里有种嗜血的渴望, 他和钟跃民合伙打过几次群架,杜卫东总是带着刀子,出手便见血。钟跃民从杜卫 东身上体会到老爸当年和日本鬼子打仗的确很不容易,这小鬼子真是挺强悍的,难 怪当年战争打了八年才惨胜。 冰场的一角,两伙青年正准备进行一场厮杀,冰场的各个角落仍然有人流涌向 这里,人越聚越多。 杜卫东穿着一件黄呢子军装上衣,他最近喜欢剃光头,大冬天的故意光着刮得 泛青的脑袋,显得很是与众不同,他正和一个穿棉军大衣的青年在对峙。 穿军大衣的青年从袖子里掣出了一柄日本军用刺刀,刺刀在水银灯下闪着寒光, 他沉着地提刀在手问:" 哥们儿怎么称呼?" 杜卫东接过手下人递来的一把斧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外交部杜卫东,你呢? 也报报名嘛。 " 那青年笑了笑说:" 和平里的,人称' 地雷'." 杜卫东嘲讽地说:" 绰号倒挺唬人的,干吗不叫原子弹?" 地雷冷冷地回答:" 哪儿这么多废话?咱是单练呢还是一齐上?" " 随便,我奉陪就是。" 钟跃民带着袁军等人从圈子外面挤进人群,杜卫东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打招乎∶ " 跃民,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你丫最近忙什么呢?" 钟跃民问:" 卫东,怎么回事?" 地雷轻蔑地上下打量着钟跃民。 杜卫东懒洋洋地说:" 谁知道怎么回事,有个小子不长眼撞了我一下,我给他 两个嘴巴,这哥们儿就不干了,说我打狗欺主,我打了又怎么样?谁让他不长眼? " 地雷露出一脸凶相:" 我看你是活腻了。" 杜卫东说∶" 跃民,你用不着出手,在旁边看会儿热闹,等我剁了丫的,一会 儿请你去老莫吃饭。" 钟跃民伸手拦住杜卫东,转身问地雷:" 你是和平里的?吴平津你认识吗?" 地雷绷着脸道:" 别跟我提这个,我谁也不认识,就认识我这把刀。" 袁军从挎包里抽出菜刀:"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我剁了你丫的。" 钟跃民拦住袁军:" 冰场上不是打架的地方,谁把谁放倒了也脱不了身,我看 咱们约个地方怎么样?" 地雷把刺刀揣回袖子,无所谓地说:" 好啊,那咱们就约个地方,后天上午十 点在月坛公园怎么样?" 杜卫东收起斧子道:" 就这么说定了,谁不去谁是孙子。" 钟跃民向围观的人群说:" 行啦,不是说好了吗?大伙都散散,都别扎在这儿, 冰面都快压塌了。" 人群渐渐散去。 杜卫东铁青着脸对钟跃民说:" 跃民,明天带上你的人给我助助威,我非剁了 这小子。" 钟跃民大包大揽道:" 没问题,我肯定去,这小子叫地雷?和平里有这一号么? 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看这孙子是欠收拾,明天你能叫多少人去?" 杜卫东回答:" 有个百十号人就够了,再多了就耍不开了。" 钟跃民说:" 人多了就打不起来了,这我有经验,两拔人里肯定有互相认识的, 一打招呼,得,说合吧。" 杜卫东咬牙切齿地说:" 去了再说吧,我倒希望和那个地雷单练一场。" 袁军见这场架没打起来,觉得很扫兴,便埋怨钟跃民多管闲事∶" 你跟他废什 么话?上去一菜刀剁了丫算了,还和他约什么?没准到了后天我还懒得去了呢。" 钟跃民忽然想起了什么∶" 咦,袁军,你还欠我一顿饭呢,好象是新侨饭店吧, 你怎么连提也不提啦?装糊涂是不是?" 袁军一脸的无辜∶" 是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你是把梦里的事当了真 吧?" 钟跃民抓住袁军的胳膊一拧问道∶" 看来我得提醒你一下,再仔细想想,想起 来没有……" " 哎哟,你丫轻点儿,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好象是有这么回事,明天 ……明天就去,行了吧?" " 这就对了,年轻轻的记性怎么这么差?看来提醒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1968年的北京,偌大的一个城市,只有两家对外营业的西餐厅,一家是北京展 览馆餐厅,因为北京展览馆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当时叫苏联展览馆,它的附属 餐厅叫莫斯科餐厅,经营俄式西餐。中苏关系恶化以后才改成现在的名字,但人们 叫惯了以前的名字,一时改不过口来,北京的玩主们干脆叫它" 老莫".另一家西餐 厅是位于崇文门的新侨饭店,经营的是法式西餐,不过这种法式西餐已经完全中国 化了。 这两家西餐厅是当时京城的玩主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其中的新侨饭店用餐环境 还算是比较考究的,墙壁上挂着装饰性的油画,内容也不显得很激进,餐桌上铺着 雪白的桌布,每张餐桌上都摆放着精致的桌牌和一种玻璃制成的调料容器,椅子都 是带弹簧的软椅,椅垫和椅背都套着米黄色的布套。还有一点很重要,这里的女服 务员都很年轻,而且没有太丑的。 袁军自从卖古瓷瓶得了笔钱后,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说话都比以前气粗 了,感觉上已是一览众山小了。他的这种感觉得到钟跃民、郑桐等人的怂恿,大伙 儿巴不得袁军保持这种富人的感觉,直到这笔钱花完为止。于是大伙儿见了袁军就 拚命吹捧,都说袁军是个仗义疏财的汉子,什么叫玩主?首先是仗义,一掷千金, 拿钱不当钱。郑桐说他平生最烦的就是抠抠缩缩,有点儿钱就在贴身裤衩上缝个兜 儿,把钱藏进裤裆里,那叫爷们儿么?袁军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哥几个为什么突 然对他这么客气,但是不管真的假的,互相吹捧总比互相诽谤要好,何况这笔钱明 摆着得花光了算,不然他们能饶了你?总之,无论他们是吹捧你还是诽谤你,结果 都一样,不如主动点儿,落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钟跃民、袁军、郑桐、二毛子等人围坐在新侨饭店的餐桌前闹闹嚷嚷地点菜,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女服务员站在一边准备记菜名。 郑桐问:" 同志,有卤煮火烧么?" 大伙儿都坏笑起来。 女服务员一愣:" 对不起,这是西餐厅,不卖卤煮火烧。" 袁军学着山东腔说:" 同志,您这里有带料加工服务吗?俺这儿还带着烙饼哩, 能给俺烩烩么?" 女服务员恼怒地盯着他们,不说话。 袁军嘻皮笑脸地说:" 同志,俺不让你们白服务,俺给加工费,俺那地界的大 车店都有带料加工,这同志,看不起俺乡下人。" 钟跃民息事宁人地说:" 同志,您别理他们,这都是我家亲戚,从乡下骑着毛 驴来的,没见过世面,您多包涵,我也烦他们,可谁家没几个穷亲戚呢?不怕您笑 话……" 他用手指着袁军∶" 这是我表弟,好几年没来了,您猜给我家带了什么礼 物?您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吧,他拎了一个整猪头……" 郑桐等人大笑起来。 袁军笑道:" 跃民,你丫就挤兑我吧,这顿饭哥们儿还不吃啦。" 他站起装做 要走。" 郑桐等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坐下:" 别价,你走了谁结帐呀,这不明摆着威胁哥 几个吗?"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开始点菜:" 不说了,不说了,点菜,第一道菜,嗯?奶油 少司圆肉饼?这样吧,这肉饼每人照着半斤上。" 郑桐等人又大笑起来。 女服务员大概是经常遭到玩主们的骚扰,她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态:" 这是一道 菜,不是肉饼 ." 钟跃民故做惊讶:" 不可能,这明明写着是肉饼么,还是圆的。" 女服务员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钟跃民一伙更得意了,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袁军迅速地把一套餐具装进挎包, 然后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钟跃民摸摸软椅的布面称赞道:" 这椅子不错,坐着 挺舒服的,我那儿正缺把椅子呢。" 郑桐说:" 顺几套餐具就得啦,你丫还惦记上椅子了?" 一个中年男服务员走过来:" 几位小同志,我们如果有服务不周到的地方,请 多提宝贵意见 ." 袁军若无其事地说:" 没意见,就是刚才那位女服务员太粗心,少摆了一套餐 具。" 男服务员转身去拿餐具了。 郑桐小声地骂袁军:" 你丫真是贼不走空,每次来都顺人家东西,上次把人家 桌牌都顺走了 ." " 哥们儿喜欢新侨,想留点儿纪念品,怎么啦?" 桌上的菜已经上满,钟跃民等人开始你争我抢,狼吞虎咽起来。 钟跃民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不清地问:" 袁军,照这么吃,咱们还够吃几顿? 你还有钱吗?" 袁军回答:" 还够吃几顿的,那天我和郑桐去委托店卖东西,差点儿让人家把 我们扣下,郑桐这孙子挂相儿,一看就不象好人,我好说歹说,还拿出户口本,人 家才没把我们当贼抓起来。" 郑桐说:" 委托店那老东西真孙子,一对明代官窑瓷瓶,才给我们五十块钱, 袁军丫整个一农民,一听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紧着高呼毛主席万岁,我心说毛主席 要是知道你偷家里的东西卖,非抽你丫的。" 正说着,灯突然灭了,餐厅里一片黑暗。这是常事,这两年城市供电不足,经 常停电。 袁军等人鼓噪起来:" 怎么回事?没电啦?哎哟,我的嘴呢?我把面包塞鼻子 里去啦……" 男服务员在黑暗中喊:" 同志们不要乱,是例行停电,我们饭店有备用电源, 马上可以恢复供电,请耐心等一下。" 郑桐起哄地大喊:" 退钱,退钱,我们不吃了。" 二毛子也乱嚷道:" 跃民,咱找他们经理说理去,吃着好好的给咱断电,这不 是扫哥几个的兴吗?跃民,你怎么不说话?咦?郑桐,跃民哪儿去啦?" 灯终于亮了,餐厅经理正在挨着桌子道歉。 袁军、郑桐、二毛子等人突然发现钟跃民刚才坐过的地方空空如也,连椅子都 没了。 郑桐惊讶地睁大眼睛小声说:" 我操,这孙子真把椅子给顺跑啦……" 袁军反应极快,他把刀叉一扔说了句:" 哥几个,快撤,一会儿人家发现了, 找咱们要椅子,钟跃民这孙子……" 袁军等人苍惶逃出餐厅。 月坛公园的一片空地上,杜卫东从容地抽着烟,他身后已聚集了一片黑鸦鸦的 人群。还有人流在源源不断地涌进公园。一辆蒙着苫布的平板三轮车缓缓停下,有 人迫不及待地掀开苫布,露出里面成捆的棍棒、长矛、柳条帽…… 在一棵粗大的槐树上,钟跃民端着一杆汽枪,正坐在树杈上抽烟。另一棵大树 上,坐着手持汽枪的袁军。郑桐把碎砖一块块扔上树,袁军接住又一块块码在树杈 上。 郑桐不放心地喊:" 你他妈码稳点儿,别掉下来砸着我,别还没打着人家,倒 让自己人给花了。" 袁军笑着:" 一会儿打起来,哥们儿的大板砖哪人多就往哪儿招乎,我管他是 谁?" 杜卫东仰头向钟跃民喊:" 跃民,你丫怎么上树啦?哥们儿还指着你冲锋陷阵 呢。" 钟跃民说:" 卫东,我怎么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地雷再怎么样也是我们中国人, 我怎么帮着日本鬼子打中国人呢?那别人还不叫我汉奸?" 杜卫东笑道:" 你把我当成白求恩同志就得啦,哥们儿是国际主义战士,不远 万里来到中国,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 " 去你大爷的,人家白求恩是加拿大人,你是他妈的日本鬼子,这能比么?你 算算,你们日本人干过好事儿没有?在明朝的时候就和我们中国犯葛,我们中国教 你们这么多文化,可你们就是不走正道儿,好人不当就喜欢当海盗,乘我们中国人 一不留神,抢点东西就跑,其实也就是抢个仨瓜俩枣儿,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我 们都懒得搭理你们……" 坐在另一棵树上的袁军听钟跃民一说也越想越生气∶" 操,他们日本人是挺孙 子的,听我爹说,我们老家的房子就是他们烧的,杜卫东,我操你大爷,你丫凭什 么烧我们家房子?跃民,我怎么越看丫越不顺眼,咱干脆先打杜卫东丫一顿得了。 " 杜卫东叫起屈来∶" 哥们儿,烧你们家房子的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是他妈的 法西斯,我可是国际主义战士,再说了,这年头也不对呀,那会儿咱们都没出生呢。 " " 那有可能是你爸干的,或者是你爸的哥们儿干的,那会儿你爸总出生了吧? 正是当兵的年龄,他能闲着么?没烧过房子也强奸过妇女吧?你们日本人就好这口 儿,连母猪都不放过,反正这笔帐得算在你头上,你说吧,两条道儿你挑一条,要 么让我们捶你丫的一顿,算是我们参加抗日了。要么你掏钱请哥几个上' 老莫' 嘬 一顿,你挑吧。" 钟跃民威胁道。 " 那我还是请客吧,我算明白了,哥几个不就是想宰我吗?说这么多废话干什 么?又是找明朝的后帐又是说我爸强奸妇女的,你们中国人也够孙子的,想宰谁就 先诽谤谁。" 杜卫东乐呵呵地说。 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卫东,地雷他们来了。" 杜卫东的神态凝重起来: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