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训斥着众人:" 人都来齐了没有?怎么还缺人? 一到给队里干活,就磨磨蹭蹭,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不用人催,屁股上象安了 马达,停都停不住,跃民来了没有?" 钟跃民答道:" 支书,我来了。" 常贵派起活儿来:" 小钟,今天我派你个美差,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 掏了,你带蒋碧云去把粪掏回来,千万别撒了,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这可是宝 贝。" 钟跃民泄气地说:" 支书,我当是什么美差?闹了半天是掏粪,这算什么美差? " " 你这娃真不知好歹,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你们还能逛逛县城,这活儿可 是记满分,你要不想去我可换人了。" 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 那我去,不就是掏粪么?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 适,蒋碧云,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别不好意思,谁让我们是男的呢。" 蒋碧云说:" 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也别显着我落后,我也去吧。" 郑桐摇摇头说:" 看看,这些人里没傻子,一听说能逛县城,比当年在北京逛 王府井还高兴,别说掏粪,吃粪都干啦。" 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 郑桐,闭上你的臭嘴。" 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 支书,让郑桐也去吧,蒋碧云干活儿不行,到时候 活儿都让我一人干,我不就亏了么。" 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 钟跃民,谁干活儿不行?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 计较。" 钟跃民显得很自私:" 这年头儿,谁顾谁呀?支书,让郑桐去吧。" 常贵无奈地说:" 你们这些学生娃呀,干点儿活儿事就这么多事,郑桐,你也 去。" 郑桐就等这句呢,他马上大声道:" 是,支书,保证完成任务。" 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 钟跃 民,我算认识你了,你可真够自私的。" 钟跃民不为所动:" 那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村里唯一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 车辕上,钟跃民坐在侧面,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粪车冲上山峁,四处望去, 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尽收眼底。 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话话, 就招一招手 …… 郑桐没话找话地说:" 蒋碧云,你听跃民唱得挺够味儿的吧?" 蒋碧云一撇嘴道:" 一般,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缺点儿黄土味儿,跃民,你 是不是跟秦岭学的?" 钟跃民说:" 秦岭是谁呀?不认识,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 " 哟,为了秦岭,把女朋友都甩了,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 " 我说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 逛,聊点高兴的事成吗?" 蒋碧云说:" 鬼才管你的私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郑桐,你的历史课还在讲 吗?" " 嗯,刚讲到两晋南北朝,给他们讲课太费劲,都嫌历史课太枯燥,我只好加 一些历史典故活跃一下气氛,比方说到两晋,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绿珠坠楼 的故事,凭心而论,钟跃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附和道:" 是啊,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还是郑桐有心眼儿,我 们这些人胡打胡闹时,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当时我真想揍 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他对。" 郑桐说:" 人要有远见,这世道不能总这样,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 钟跃民恭敬地说:" 是,你说得有理,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 郑桐显得很谦虚:"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 咱们还是共同探讨吧。" 蒋碧云疑惑地看着他俩:" 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就凭他会老老 实实认别人当老师?他服过谁呀?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 钟跃民做出真诚状:"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人云:' 三人行,必有我师。' 郑桐当我老师我可没觉着丢份儿,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我当当 学生怎么啦?郑桐,我不怕别人讽刺挖苦,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 蒋碧云盯着他说:" 钟跃民,你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 在攒坏水呢。 " " 那是你缺乏真诚,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这是 你的偏见。" 郑桐说:" 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混是混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 为人也比较真诚,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 郑桐啊,这么多日子了,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真 他妈感动死我啦。" 蒋碧云批评道:" 你看,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 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 他就这样,一高兴就爱骂人,都是他爸教 的。" 钟跃民欲发作又忍住:" 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没教过我好。" 郑桐说:" 不说他了,咱们唱歌,蒋碧云,你看过电影《花儿朵朵》么?会唱 那首插曲吗? " " 当然会。" 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 怎么收拾他。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深信,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 悬崖边儿上,郑桐这小子肯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 了手掉下去,那也只好活该了,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 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郑桐这小子连声招乎都没打,就带着蒋碧云逛 市场去了。钟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他以 后,钟跃民还没来过县城。 他这样想着走进县委大院。 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马叔叔。 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 是跃民呀。" 钟跃民说:" 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我顺便来看看您。" 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 好小子,还记得你马叔叔,还算有良心,你来得 正好,我正准备派人找你去呢。" 钟跃民问:" 有事吗?" 马贵平说:" 好事,天大的好事……" 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 没吃饭吧?等一会儿食堂才 开门,你先坐一会儿。" " 马叔叔,到底是什么事?" 马贵平说:" 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 友,他刚当兵时我是他的班长,多少年没见了,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我把你 的事和他说了,他二话没说,一拍胸脯说这事我包了,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咱还 能不管?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 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部队政审怎么办?" 马贵平说:" 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不 过,为了我老首长的儿子,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 钟跃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他猛然想起秦岭, 她怎么办?钟跃民感到很踌躇,他试探地问:" 可是……马叔叔,我还有个女朋友 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吗?" 马贵平说:" 嗯,你小子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告诉你,你就是碰上个仙女, 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我只能管你一个。" " 那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里,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这是走 后门,是违反原则的事,何况这次是C 军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多少人想去 都去不成,机会难得呀 ." 钟跃民站了起来:" 马叔叔,谢谢您为我的事操心,可我不想当兵了,我还是 当农民算了。 " 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 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养出你 这么个熊儿子来?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你听着,你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娘们儿, 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应该去当兵,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当几年兵绝 对没有坏处,钟山岳的儿子就该是条汉子,就不能给他丢脸,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 自毁前程,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我也没你这个侄子。" 钟跃民浑身一震,慢慢地坐下。 " 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没有?" 钟跃民低声说:" 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您一定要答应我。 " 马贵平叹了口气:" 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好吧,快去快回,记住,对别 人说你父亲得了重病,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记住啦。" 钟跃民站起来:" 记住啦,我走了,马叔叔。" 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 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她向钟跃民招招手:" 跃民,我今天可没有迟 到啊。" 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他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嘴唇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岭关切地问:" 跃民,你怎么啦?" 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 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 你有心事?和我说说好吗?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 钟跃民艰难地说:" 秦岭,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秦岭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该向你祝贺呀。" " 我会回来找你的。" " 别这样,跃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钟跃民说:" 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呢?会给我回信吗?" 秦岭沉默了。 钟跃民固执地追问:" 秦岭,我在等你回答,你会回信吗?" 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走西口》。钟跃民心中一震, 竟有些发痴了……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宁夏地区,自古富庶,因为盛产 大米,是陕北人心中的淘金宝地,因其地处陕北西部,故称走西口。走西口是陕北 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象,反映到陕北民歌中,就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 的《走西口》,被称为陕北民歌的离情之王,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走西口呀, 小妹妹泪花流。 ……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零……钟跃民觉 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 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做了个手势∶" 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 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 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 人,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 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笫 和瓦格纳的歌剧。当我来到陕北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使人感到窒 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象一把 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肢离破碎,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 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 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达呢? 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 什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 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 喷涌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任何艺术都应该在它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 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 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 我挺知足的,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脱,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 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 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熟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 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 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 始呢,我总觉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你不是喜欢玩 吗?那么我告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 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 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 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