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一天是几月几号,现在已无人能记得住了。当时在场的人们只记得,那天的 月亮很大、很圆,低低地垂着,几乎就是挂在树梢上。 月光下的安外小树林,一片惨白。 当然,人们还记得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刀刃格击声、那惨烈的号叫声。还有,那 血…… 边亚军和陈成到达小树林的时候,有两个小佛爷和一个圈子正在树林子里幽会。 三个人都不过十四五岁。 佛爷们又急切又恐惧地在圈子身上胡乱摸了一气以后,胆子壮了一些,开始手 忙脚乱地扒扯她的裤子。裤子扒下来了,在月光下,清晰地看见了两条细细的腿和 两腿相交处的那个神秘的部位。三个人都不知所措了,傻呆呆地愣在那里。 陈成给了两个佛爷一人一个大耳光,又狠狠地在他们屁股上踢了几脚,把他们 轰走了。 等佛爷们走远了,他才放圈子走。让她临走时,他给了她两个耳光,说:“他 们给了你多少钱?” “两块。”小丫头怯生生地掏出一张两元钱的钞票,在手里揉搓着。 ‘’你要钱有什么用?两块钱就把自己卖了?“陈成怒冲冲地问她。 “零花。别的同学都有零花钱,我……” “啪”的又是一个大耳光,小丫头越趄了两步,捂着脸哭了。 “滚回家去!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揍死你!”陈成掏出十块钱,塞给了她。 小丫头哭着走了,好像还骂了两句什么。 边亚军问陈成:“怎么不把他留下?” 陈成看着圈子的背影,忧郁地说:“我有三个妹妹,都和她差不多大。” 沉默了一会儿,边亚军又问:“星敏什么时候回来?在山里还能多呆些日子吗?” “恐怕很难,”陈成说,那么个小山旮旯儿里,阶级斗争也搞得热热乎乎的。 全村都是贫雇农,连个中农都没有,她这个资本家的小姐还不是个活靶子?“ “那还不快点儿回来,受那份罪干什么?”边亚军愤愤地说。 “我这次去,给了生产队长一百块钱。他拍着胸脯打保票,说是一定照顾好星 敏,不让她受欺负。” “越给钱越麻烦。刚才,你给了那个圈子十块钱,钱花完了怎么办?花上瘾了 又怎么办?” 正在这时,小树林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 来的人是周奉天和宝安。 “奉天,你怎么来了?”边亚军吃惊地看着周奉天,“是想说和吗?” “我必须来。”周奉天脸色铁青,细长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寒光。“因为他自称 是土匪,我必须来。” 陈成远远地站着,没有说话。 “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土匪?”边亚军又问。 “他是疯子。”周奉天答非所问地说。 土匪是带着几个人一起来的。他右手反握着钢片砍刀,满脸杀气地走在最前面。 周奉天等四个人一字排开,都亮出了家伙儿。他们都带的是短刀。在树林子里, 长武器吃亏。 双方相距七八步远站住了。 见到这四个人,土匪的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清楚地意识到,今天是碰上对头 了,这些人,大概就是北京玩儿主中的头面人物了。 他略微回了一下头,发现跟着自己来的人已经远远地退到后面去了。他们怕了, 怕死。 我怕死吗?他微笑着想,也许,今天自己得死在这些人的手里了。不就是死吗? 自己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吗? 死了,也就痛快了。只可惜,东北去不成了,还让人家小姑娘白等。她以后该 怎么办呢?会碰上些什么人呢?自己今天要是不死,一定…… 边亚军向前跨了两步,“我就是边亚军,你到底是?” “土匪。” 他答了一句,亮出了砍刀。刀身在月光下微微颤动了几下,泛着耀眼的银光两 个人都不再讲话。握刀对峙着。 小树林里变得寂无声息,树叶子也停止了抖动,只剩下了月光,还是那么明亮, 惨白。 突然,土匪挥刀向边亚军的头部砍去。边亚军一矮身子,砍刀忽地一声掠着他 的头皮飞过去了。边亚军趁着土匪的砍刀还没有收回的机会,右脚向前迈了一大步, 刀子直刺土匪的胸口。土匪退身用砍刀急挡,“啷”一声颤响,声音传出去很远, 在小树林中久久地回荡着。 两个人又成相持状态。谁也不肯轻易出手。终于,土匪耐不住了,抡起砍刀又 向边亚军砍去。这一次,边亚军没有闪避。在砍刀向自己挥来的同时,他猛地向前 一扑,几乎是在与土匪相撞的一瞬间刺出了第二刀。刀子刺中了土匪的下嘴唇,那 张大嘴一下子被豁开了,露出一排洁白细密的牙齿。 土匪用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血,微微地摇了摇头,笑了。 好像在嘲笑自己的笨拙和莽撞。他就这样笑着又砍出了第二刀。 这一刀先是横着砍向边亚军的右肩,在边亚军向后急闪的同时,砍刀突然变向, 直刺边亚军的胸口。边亚军急闪时,左臂已被刺中,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土匪双手握刀,劈头盖脸地向边亚军挥刀猛砍。边亚军就地一滚,突然扬起身 子,一刀向那颗硕大的头刺去。刀尖撞在土匪的头颅上,仿佛是击中一块硬木, “咚”地一声被弹了回来。 土匪左耳上方的头皮被掀了起来,先是露出了白色的头骨,很快,血水渗了出 来,一缕缕黑色长发沾满了血水,紧贴在白骨上。 他疯了。抡着刀胡乱地向边亚军砍去。刀锋在空中急速地掠过,发出尖厉的啸 声。边亚军被逼得连连后退,好像已力不能支了。这时,砍刀误中了一棵小树,树 的上半截忽的一下子飞了出去,边亚军趁机又刺出了一刀。 刀子穿透了土匪的面颊,那张宽大的脸立刻变得血肉模糊起来。半截舌头无力 地垂出口外。他用力地往回吞了几口,但是没有吞回去,血水和涎水顺着舌尖一滴 一滴地淌下来。 他还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只是那双蚕豆般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 他又重新举起刀,一步步地向边亚军逼过去,离得近了,他从喉管里发出一声 怪叫,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砍刀闪电般地劈向边亚军的右肩。边亚军躲闪不及,惊 叫一声,扬起短刀急挡。又是“唧”一声颤响,刀子被砍掉了。边亚军摔倒在地上。 土匪没待自己的脚站稳,又一次挥刀砍向边亚军。边亚军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土匪再举起刀时,陈成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先用短刀刺向土匪的右胸,趁土匪 向左闪躲时,他急速跨步上前,紧紧抓住了土匪握刀的右手。 几乎与此同时,边亚军已经捡起了刀子,站了起来。陈成松开土匪的手,闪到 了一边,决斗又继续下去。 土匪又猛劈了边亚军一刀,趁边亚军向后跳跃着躲开的一瞬间,他突然转过身 来,猛虎般地扑向了周奉天和陈成。 周奉天从容地闪过刀锋,提起右膝磕中了土匪的手腕。 砍刀脱了手飞出去很远。 边亚军和宝安分别从斜后方扑上来,两把尖刀一齐刺进了土匪的肩头。这条猛 虎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喘息了一会儿,土匪又忽地跳了起来,张着双臂去抓周奉天。周奉天当胸端了 他一脚。他那矮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变长了,瞪着那双蚕豆般的眼睛,哇地一声, 一大口鲜血喷在周奉天的脸上。然后,他仰面摔倒了。 以后,他又爬起来几次,但每次都被重新踢倒。似乎谁也不愿再用手、用刀, 只是用脚去踢他。他们怕沾上血,或者,谁都没有勇气再用自己的皮肤去接触那具 血肉模糊的身躯了。 最后,土匪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坐在地上,身子无力地歪在一棵小树的树干上。 眼睛也微微地闭上了。 那张宽阔的脸,那颗硕大的头,已实在令人无法细睹了。 红的血,白的牙,粉色的舌头和黑色的毛头、泥土组成了一幅狰狞可怖的图画。 这幅血画下面是什么呢?仇恨、犯罪和凶杀!当然,也有过童年的欢乐和对未 来的憧憬,但是更多的,还是罪恶。陈成强迫自己眼睛不眨地看着这幅图画,强迫 自己经受这种啃啮人的良知的折磨。经受残酷的考验,恐怕是度过人生所必需的。 “你到底是谁?”周奉天站在土匪的身前,用刀尖挑开他的眼皮。 “……”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血水又从嘴角和舌尖流下来。 “你认识土匪?”周奉天又问。 他点了点头。 “朋友还是仇人?” “……”又是喉咙里的声音,但这一次大家都听清了,他想说仇人这两个字。 周奉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说完,走到旁边去了。 土匪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声响,陈成凑过去听,昕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说 了“车站”两个字。陈成始终没有弄懂,是哪个车站,车站上又有什么。 过了多少年,陈成一直在想,人在生命即将离他而去的时候,想得最多,最渴 望得到的是对他生命最宝贵的东西。难道,“车站”有他的生命? 跟着土匪同来的几个人,跑得只剩下一个了。这是一个少年,眼神里既有恐惧, 又有仇恨。 周奉天把少年叫过来,指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土匪说:“你想救他,让他多活几 天吗?”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派出所报案。他们在枪毙他之前,会给他治疗的。” 走出小树林时,宝安的衣兜被树枝挂住了个八音盒排在地上,盒盖打开,小天 使跳了出来。接着。在寂静的树林中,回荡起和谐而安详的安魂曲的旋律。 月亮还是那么回,那么亮,低垂在头顶上,跟着他们走,看着他们的脸,看得 他们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