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几乎所有被问及的人都说,那天一大早儿就现出了凶兆。漫天云霞,紫黑猩红, 绚烂、壮丽,却又凶险诡谲。 边亚军说,那天,我刚出门,一大团酱赤色的云团就跟了上来,湿漉漉、颤悠 悠地悬在头顶上,仿佛随时都会往你的脖领子里倒下一盆污血。 城市的气氛沉闷、凝重、压抑。平静中隐含着紧张、不安。 老人都叮嘱晚辈们不要出门。月经布、产妇盆、杀猪刀子火烧云,这“四红” 主大凶,不宜出行。腥风秽血、灾运毒劫。躲不过。要倒大霉。 八点钟过后,落了一阵秋雨。雨点稀疏,却是成串地坠落下来,像是人的眼泪。 雨后,天上的云团变成浓黑色,翻滚着压向城市的街巷和楼宇。天一下子黑了 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咸的怪味。 九点整,在整个城市的上空突然飘荡起阵阵哀乐。乐曲雄浑、悲怆、愤怒,每 一个音符都像是刀子,割刺着人们的情感和心灵。 城市在哀乐中震颤不已。 紧接着,几千名胸佩白花、身穿旧军服的老红卫兵突然出现在长安街上。他们 排着整齐的队列,庄严、静肃地自西向东缓缓行进。 今天,他们为在北海公园被流氓杀害的同伴送葬。 送葬队伍的最前列,是一幅巨大的白色挽幛。挽幛上是用鲜血书写的八个大字 :以血换血,以命抵命。 在挽幛的后面,八条威猛的壮汉托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静静地躺着李辰星。 他仍然穿着遇害时穿的那身旧军服。军服上装被刀子割得凌乱破碎,浸透了乌黑的 血渍。 他的面孔苍白、平和,只是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回顾和思索着什么。他们那 一代人,需要回顾和思索的东西太多了,历史把一切辉煌和苦难都揉搓在一起,堆 在了他们的肩上,就是死了,也不会轻松的。 长安街两侧排满了围观的群众。有人抹泪有人暗泣。 他们不知道死者是谁,他们是在哭自己。 送葬队伍绵延迤逦了几里地。除了前面的步行纵队和自行车阵外,最为壮观、 令人胆颤心凉的是行进在最后的卡车长阵。 十几辆卡车首尾相接。每辆车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巨型花圈。花圈后面的车厢里, 是几十个手持梭镖、挺胸站立的壮汉。梭标的钢刺闪着寒光,汉子们的脸上则像蒙 了一层霜似的阴暗。看上去,令人感到气象森森、栗栗危惧。 队伍绕天安门广场一周后,又在天安门城楼前掉头,沿原路返回了。一路平静, 基本上没有发生什么。 只发生过两次小小的骚动。 在西单路口,几个小痞子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殡葬队伍骂大街。骂了几句撒腿就 跑,但是没跑多远就被一队自行车兜了回来。一两分钟之后,队伍继续行进了。在 他们脚下,横卧着几具血糊糊的人体。 队伍在经过人民英雄纪念碑时,停顿的时间比较长。 也是在这里,队列中第一次传出悲怆凄切的哭泣声。 他们的父兄、长辈,是共和国的缔造者,曾经是英雄,是烈士。现在,绝大部 分却成了黑帮、叛徒、狗屎堆。他们自己,曾经是共和国的未来和希望,是当然继 承者;现在,潦倒困顿,穷途没路。失去了昨天,也许就永远地失去了未来。 有人在激愤中喊出了“打倒江青”的口号,被阮晋生威严地制止了。 这时,云际传来几声沉闷的雷鸣,又下起了毛毛细雨。 雨水和着泪水,哭声伴着雷声,他们唱起了《国际歌》,歌声如泣如诉。有泪 皆成血,无声不断肠。。 队伍从天安门城楼下通过时,阮晋生派出了纠察队,以防止有人对着领袖巨像 喊出些大不敬的话来。 不到十一点钟,殡葬队伍井然有序地全部退出城去了。 城市复归于平静。 不过,人们的心里似乎更加紧张。几乎肯定要发生的大规模殴斗、暴乱、流血 和死亡都没有发生。一切凶险的征兆全部悄悄地消失了,这不是太蹊跷了吗? 立地成佛?还是化悲痛为力量,把力量潜伏在沉默中? 中午,预期中的大雨竟没有下。乌云全部化作轻烟,随风而去了。万里长空, 湛蓝如洗。 必须要在这儿记述的是:八年以后,这些高于子弟又一次汇聚到天安门广场。 作为最早觉悟者和勇敢者,他们和普通市民站在一起,掀起了震惊世界的“四五风 潮”,为倾覆“四人帮”,结束动乱,开辟中国的新生之路,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再以后,天安门前事端频频、是非多多,他们再也没有作为一支整体力量出现 过,而是戴着多彩的面具,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但是,无论扮演什么角色,他们都 是勇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