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血战之后,边亚军被送到积水潭医院,连夜进行了清创和缝合。手术时又失了 一些血,送到病房时,他面如死灰,形同枯槁,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了。 凌晨三时,陈成突然闯进医院。他先到病房看了看边亚军的情况;然后急步走 进值班室,找到值班大夫,要求医院为边亚军补充一些血液,使他快点儿苏醒过来。 值班大夫断然拒绝了。 “血库里没有储备多余的血浆。”大夫说。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神清气朗, 仙风道骨,既有长者的严厉、孤傲,又透出职业性的冷漠与倔犟。“即使有血浆, 我们也不能使用在这个患者身上。” “为什么?”陈成的语气同样生冷、强硬。 “对流氓斗殴致伤者,我已尽了基本的人道主义义务。 除此之外,我无事可做。“ “至少有一件事,您应做而未做。” “请教。 “为自己和自己家人的安全负责。” “威胁?” “忠告!”陈成盯着大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即使是一条狼,也有三豺 四狈为友。您的这个患者,他也有朋友,而且大都是一些寡廉鲜耻、缺调少教的坏 种,愚鲁无知,不明事理,无人能予以约束。如果稍有闪失,他们必然会迁怒于您, 干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来。” “看得出,你也是他的朋友。”大夫瞥了陈成一眼,鄙夷地说。 陈成笑了:“我还是您的朋友。” “不敢高攀!”大夫恨恨地转身而去,“我可以苟且偷生,但绝不愿引狼为友。” 第二天一大早,陈成再到医院去时,边亚军已经输了血,苏醒过来。 他还是十分虚弱、疲惫,但是脸上已经有了血色,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也有 了光彩。那种光彩,是边亚军独有的。 “亚军,你能下地走走吗?”犹豫了好一阵,陈成才试探着问边亚军。 “去哪里?”边亚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双眼睛盯着陈成的脸,试图找出更 多的东西来。 陈成把脸转过去了。 边亚军在床上挪动一下身子,巨大的疼痛立刻使他狠吸了一口凉气,额上渗出 了豆大的黄汗。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平静地说:“我,可以走。”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窗外,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落到窗台上,轮换着叩啄玻璃上的一个黑色漆斑, 发出好听的嘭嘭声。也许,它们把这块斑粒误作美味的小虫子。但何以百折不挠、 一再受骗呢?诱惑?本能?愚昧?抑或是其他? 不得而知。或者,永远无解。 “他死了?”过了很久,边亚军才低声问陈成,声音嘶哑、沮丧。 陈成缄默不语,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窗外,两只麻雀飞走了,又落 下两只。它们也锲而不舍地叩啄起那块漆斑。 他伸手抠掉了漆斑。 麻雀再飞落到窗台时,找不到漆斑,显得惶惑、失落。 明白了。它们需要受骗,对于它们来说,那是一种快乐。 “亚军,你现在必须做出选择。”陈成严肃地说。 “留在医院里,警察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你的床前,你将立即被逮捕。当然,对 于这次死亡事件,你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申辩。特别是你首先是挨打的一方,事情 就发生在你的家门口。但是,无论你是自我防卫还是被逼无奈失手伤人,死亡的毕 竟是胡俊光。 “如果再计人事件的前因后果,连带上以前的旧案,亚军,你入狱后的前途大 致有两个:或者以命抵命,或者长期坐监。还有,如果把政治因素也考虑在内,由 双方的家庭出身推演到阶级立场,再据此分析下去,你将有可能以阶级报复杀人定 罪。这样,前途基本就确定了。 “问题还在于,一旦被拘捕,你将只能听天由命,根本没有申辩的机会和权力, 再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亚军,这种结局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但是,事已至此,恐怕人力难以挽回, 你必须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边亚军神情惘然,怅帐地望着窗外飞来飞去的麻雀,幽幽地说:“周奉天死了, 没有人为他承担任何责任。胡俊光死了,我却必须要付出同等的代价。对此,我早 已有思想准备,从来没有抱过任何幻想。出身低贱,命也就低贱了。 “但是,我不认这个命,心里不服气,都是人,凭什么有贵有贱?正因为如此, 我才走上了今天这条路,才不顾一切地要替周奉天复仇,讨回公道!” 肩伤和情绪冲动,使边亚军的半边脸扭曲得变了形,肌肉痛苦地抽搐在一起。 “陈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懂得这个道理,我边亚军绝不是赖账不还的 人。胡俊光罪不当死,我也理应为他偿命。只是现在就结束一切,让我乖乖付账, 难抒我胸中的恶气。让我去死,可以!但是必须要让我瞑目!,‘陈成背过身去, 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亚军,还存在另一种选择。这种选择更痛苦,更艰难,不仅将使你丧失最后 的生存机会和可能存在的侥幸,而且它将更迅速、更确定不移地把你带向死亡。因 此,它的结局将更惨。 “这个选择就是亡命。这意味着你从此就要失去一切。 失去家庭和亲人,失去前途和希望,甚至,将永远失去祖国,失去做一个正常 人的基本权力和资格。 “那时,你会羡慕一只狗。因为狗毕竟可以大摇大摆地在阳光下行走,它还有 自己的窝!你,边亚军,将一无所有!” 说到这里陈成已经很难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失声。 边亚军紧闭双眼,两行热泪滚落到病号服上。 过了好一会儿,陈成又接着说:“亡命,会使你沮丧、痛苦,更会使你疯狂。 因为,保住生命成了你的惟一原则。为了活命,你必须含垢忍辱、寡廉鲜耻、背信 弃义以至于丧心病狂。所以,选择亡命,就是选择死亡。 “亚军,这是一种延长了的死亡,不仅悲惨,而且肮脏。 所以,这个结局更是你我所不愿见到的。“ 这时,边亚军强忍着伤痛,挣扎着下了床。在穿鞋时,受伤的肩膀重重地碰在 了床栏杆上,他轻轻地呻吟一声,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 陈成双臂抱在胸前,淡漠地望着边亚军艰难地往上爬。 “对,亚军,你现在必须自己对付一切。” 边亚军爬了起来,体力几乎耗损净尽,脸色煞白,无力地坐靠在床沿上。 “陈成,如果是你,你将如果选择?作为朋友,你必须诚实而直率地回答我; 你,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陈成逼视着边亚军的眼睛,仿佛在揣度着他那颗痛苦灵魂。 “亚军,这很艰难。无论做出任何选择,都会使我懊悔不已,甚至抱恨终生。 从理智上说,我应该积极对待生命。 投案自首,也许会存在保住生命的可能。只要能够活下去,就一定会迎来重新 开始的那一天。 “但是,这只是一种假设,一种侥幸。从感情上说,我不会以自由换到生存机 会,而又把这种生存机会押在毫无保证的可能性上。失去了自由的生命,不是幸运, 而是痛苦。” 边亚军轻轻地摇摇头,笑了。 “陈成,我出身微贱,有极强的自卑心理。所以,在我的意识和感情上,公平 远比生命和自由更重要。为了公正,我会坦然地接受一切惩罚甚至死亡。” “你的公正观或许是对社会的一种狭隘偏见。” “也许。但是,社会让我产生了这种偏见,难道它可以不受惩罚吗?” 他们走出医院大楼时,在楼厅里碰到了一队匆匆而来的公安干警。他们两个人 谁都没有打算躲避,迎着警察走去。 警察们礼貌地避开他们,又匆匆地上楼去了。 望着警察的背影,边亚军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强烈的憎恶:胡俊光死后不到十二 个小时,他们就来抓人了;周奉天死了那么长时间,他们却什么也不打算于。如果 也抓起几——个人来,还会有李辰星、疯熊和胡俊光的事件发生吗? 他们仍然没有急于离开,逼着命运替自己再作一次选择。陈成去买药品,边亚 军就坐在大厅的排椅上,静静地等,等陈成,也等命运的变化。 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察来到大厅。他站在边亚军身前,认真、严厉地审视着大厅 里的每一个人的脸。但是,他对自己眼皮底下的这个文静、虚弱的青年人,却连看 都没看一眼。 走出医院,边亚军说,天意使然。天道苍苍,竟不肯收我而去! 陈成说,劫数未尽。苦海茫茫,竟不知岸在何处。 分手时,边亚军紧紧地抱住陈成,泪如雨下。 “陈成,我已来日无多了,按理,不应该再牵累上你。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能再让我失去朋友。陈成,你,一定要来看我!” “亚军,振作起来。今后,将是你人生最艰难的时期。 挺过去,或许就能找到一条生路。这个时期会很长,十年。 二十年,甚或是一生。但是无论有多久,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亚军,保重! “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陈成从未背弃过朋友的许诺。 边亚军走了,离开了北京城。一辆破旧的轻型卡车把他送进京西绵延数百里的 大山腹地。在那神秘的群山中,他能获得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