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褚金平又活过来了。街坊邻居都说,这个混小子有七条命,挨了红卫兵那么一 顿狠揍,竟没有死。 那天,贺氏兄弟搀扶着他走出家门。站在暖人的阳光下,他仰面望着湛蓝色的 天空,呜呜地哭了。哭过了,他又跳着脚地大叫:老子又活了,他妈的,盼着老子 死的人,你们听着,你褚爷,又活了! 活过来的褚金平变了,变得更像一条疯狗,逮人就咬。 他说:老子连狗都不如,被一条街的女人玩了个够。你们玩我,我就能玩你们, 他妈的,玩个天翻地覆! 他第一次上街,就摇摇晃晃地撞进了街13的女厕所。 闭着眼,掏出家伙儿就尿。 厕所里的几个女人吓得像炸了庙,裤子没有提上就往家里跑。他追了出来,端 着那玩意儿就像端着条枪。 如果说贺二根最怕的人是边亚军,那么楮金平则最怕陈成。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楮金平带着十几个人在南城大街上闲荡,逮住了 一个北城的佛爷。他们抢光了佛爷身上的钱,又把他臭揍了一顿。最后,褚金平说 :把他的裤子扒了,让他记住,南城的地面不是好混的。 佛爷当街就给他跪下了:您看在陈爷的面子上,给我个脸面。以后,再不敢到 南城来给您添乱子。求求您…——“哪个陈爷?”褚金平翻着白眼球不屑地问。 “陈成。” “陈成手下没你这号孬种,扒!” 他亲自动手,扒下佛爷的裤子,用一根竹竿挑着,扬长而去。 据说,那个佛爷光着屁股在南城的一条胡同里蹲了一天。天黑以后,才用上衣 遮住羞处跑回北城。 几天以后,边亚军笑嘻嘻地找到褚金平,拍拍他的肩膀,极开心地笑了。说: 金平,你小子出息了,净给咱城南办露脸的事。陈爷想请你去北城走一趟。 “去北城?”褚金平有点儿心虚。 “别怕,我陪你去!”边亚军拍拍褚金平的肩膀,笑着说:“多去几个人,都 带着家伙儿。陈成吃不了你!” 又过了几天,褚金平和陈成在安定门外的小树林里实实在在地交了一次手。他 带去了三十多个铁杆兄弟,在他们面前,他也实实在在地跌了一跤。 陈成和颜悦色,面带微笑,极客气地拱手打招呼,一副待客会朋友的架势。不 过,他带来的那杆扎枪却闪着阴森森的寒光,始终不怀好意地瞄着南城的客人。 他没有带一个帮手。 边亚军还是笑嘻嘻的。他搂着褚金平的脖子,低声和他商量:金平,和陈爷玩 荤的,还是玩素的? 按玩主的规矩,荤玩要动凶器,见血;素玩则只动拳脚。 褚金平望着陈成手中的扎枪,怯声怯气地说:陈爷要教训我,我挨着就是了。 哪里还敢和陈爷玩刀子? 边亚军又拍拍他的肩,极理解地一笑。 双方交手的过程极平淡。据说,褚金平当时根本没有来得及还手,就被陈成踢 倒在地上,很长时间也没能爬起来。 而且,陈成一共只踢了两脚。只不过这两脚都踢在了要害处。第一脚是乘褚金 平躲闲虚晃过去的拳头时,猛点在他的胸口窝上。他当时就浑身痉挛、僵直,脸色 惨白,干张着嘴喘粗气。 紧接着,陈成又踢了第二脚,踢在诸金平的裆部,发力极狠。人们只听见他闷 叫一声,全身缩成个刺猬球,无声无息地滚到一边去了。 胜负已定,按说,双方玩玩也好,陈成替北城的佛爷出气也好,目的都已达到, 事情可以到此结束了。但是。以后所发生的一幕,却是在场所有的人一生一世都难 以忘记的。 二十年后,一些人在谈起安外小树林和陈成的那杆扎枪时,仍心有余悸,谈虎 色变。 南城的三十几个人,从安外小树林回来以后,绝大部分就此洗了手。 边亚军走到褚金平的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替他拍净了身上的土。然后, 笑着对他说:金平,陈爷大度,今天就不扒你的裤子了。不过,他想再和你玩点别 的。 陈成站在一边,笑容可掬地点点头。 边亚军用手掐住褚金平的喉咙,把他强扭到一棵碗口粗的白杨树下。然后,他 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把褚金平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树干上。 绳子在褚金平身上绕了好几匝,最后一匝绕过他的脖颈,在树干上打了好几个 死扣。这样,褚金平的身子不能动,连呼吸和喊叫都很困难了。 边亚军在做这一切时,脸上一直挂着盈蕴笑意,临了,还用手轻轻拍了拍诸金 平的脸蛋儿,似乎这一切都是开玩笑,或是在做轻松的游戏。 但是当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些惶惶不安的玩主和佛爷时,他已满脸杀气了。 他说:“陈爷吹了牛,说他闭上眼也能用扎枪刺中褚金平的心13窝。我不信, 和他打了赌,三枪刺不中,就算他输;刺中了,人命官司由我顶。你们大家,都作 个见证。”陈成没有说话,只是极自信地笑了笑。然后,他端起扎枪,认真地瞄了 瞄褚金平的胸口。 边亚军取出一方手帕,严严实实地蒙住了陈成的眼睛,又推着他在原地转了三 圈。 当陈成再一次端起扎枪时,闪着寒光的枪尖准确地对准了褚金平的胸口,大约 只有一米多远的距离。 他又向前迈了一大步,枪尖微微抬起,几乎抵住了褚金平的眼睛。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胆地望着陈成手中的扎枪。有人不敢再看,闭 了眼睛。 陈成的身子稍微后倾,缓缓地引枪向上,突然发力…… 就在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被那声尖厉的惨切的呼号声震慑住了。褚金平拼尽 了全身的力气,从丹田,从肺腑,从心底深处发出了那一声嘶哑的,然而却是夺人 心魄的哀号。 这不是人在叫喊,而是动物、是野兽,是生命的最后挣扎和悸动。 .白杨树下, 淌出一滩臊热的尿液。 所有的人都掩住了脸,有人哭泣。 只有边亚军,神态仍很从容、平淡。他用手抓住陈成的扎枪。淡漠地对褚金平 说:姓褚的,拿出点儿男子汉的气概来。挺住了,别乱喊。 他或许会刺空;你再喊一声,我赌输了不要紧,他就会要了你的命! 突然,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 陈成用枪杆拨开边亚军的手,迅猛地把枪突刺出去。 枪尖正直刺向褚金平的胸口。 他脖子一歪,昏死过去。 枪尖稍微偏离了目标,在离褚金平的左胸心脏部位仅两寸远的腋下戳了过去。 枪刺尖利,力猛劲足。枪尖利划过去的地方,飞溅起了皮肉、鲜血、衣片和白 杨树的汁液和青皮。 林中,像死亡的世界一样,寂无人声。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六八年夏季。那时,是周奉天、陈成、边亚军这一代流氓领 袖最猖狂最得意的时期。但是,这个夏季也是他们衰败、溃亡的开始。或许,正是 由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才演出了这一幕最后的疯狂。 过后,陈成和边亚军都曾作过辩解:我们没有想杀人。 是的,他们不想杀人,只是进行了一次恐吓与威慑。但是,恐吓不仅和杀人一 样都危及人的生命,而且还是一种戏弄。他们作践和戏弄的,是人的尊严和自己的 良知。 把一大群男人的尊严、人格和自信踩在自己的脚下,把人的生命系于枪尖上, 是极为危险的。杀人偿命,夺人自尊者,难道会不受报应吗? 秋天,褚金平和他的干姐姐,一个叫花儿的多情女子,用女人的身子作诱饵, 设下连环计,企图诱使周奉天和陈成为女人争锋血斗,从而两败俱伤,报仇雪恨。 惜乎此计未成,花儿反遭了周奉天的手。这个女人,在勇气和机谋上都毫不逊 色于男人,惟有不够歹毒。 冬天快到了,那些歹毒的男人们,褚金平、贺二根以及一大群后起的真正亡命 徒,他们是绝不会放过这个冬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