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褚金平在第二天死了。他死于展览路北口。 当时,褚金平正带着手下的十几个人在动物园332 路公共汽车站等车,准备经 颐和园去香山公园。这时,一大群老红卫兵突然而至。别人都跑了,惟独他没有跑 掉。 据一个玩主后来说,褚金平在那两天里已经失魂落魄了。他东躲西藏、惊惶失 措,逢人就说边亚军要杀他,自己死定了。挺混蛋的一条壮汉,被吓得神不守舍、 憔悴不堪,终日以泪洗面。 按说,应该放过他了。 这天清晨,他突然变得极度亢奋,神采飞扬,像死刑犯人得了赦免令。他把手 下人招齐,说是带着他们去香山看红叶。他还特意背了一把吉他。 跟他在一起的一个人说,那天早晨,褚金平已经现出了死相。在西外大街,曾 连续出现过两次凶兆。第一次,他们经过一个胡同口时,突然从口内顺坡而下冲出 一辆载着重物的平板二轮车,别人都躲过去了,偏偏把褚金平撞了个正着,狗啃屎 似的抢到地上,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别人把他扶起来,他还笑,傻子似的。 第二天,他从一家店铺前走过时,竞懵懵懂懂地撞翻了店铺支窗板的木杠,窗 板拍下来,正扣在他的脑袋上。 大家劝他回去,已经下过雪了,香山还有什么红叶好看呢?他摇摇头,叹了一 口气,说不去香山,我就得死。 等车的时候,褚金平的情绪还很高,他尖着嗓子唱了一段样板戏里的“李铁梅”, 唱得字正腔圆、惟妙惟肖,大家都挺开心、轻松。 就在这时,一大队老红卫兵从白石桥方向骑着飞车向这边包抄了过来。 褚金平的脸色当时就变得灰白,但他还是非常镇定、沉着。“别怕!”他摆着 手嘱咐手下的佛爷们;同时,他悄悄地从腰里拔出一把大号刮刀。他笑了笑,嘴里 仍哼唱着样板戏。他唱的是“老子有七八条枪……”,“这一带常有匪出不同往返 ……”一类的杂腔。他的脸由白转暗,已经唱不准调了。 手下的佛爷们一个挤一个地躲在他的身后,惊恐万状,魂不附体。有人颤抖着 说:褚爷,跑吧?! “谁跑,我宰了他!”褚金平低吼道。 但是,当自行车队离他们只有不到一百米的时候,一个小佛爷终于吓破了胆, 他惊恐地尖叫一声,撒腿就向对面的展览馆广场猛跑。其他的人也一下子炸了窝, 轰的一声,没头没脑地跟着他狂逃而去。 这时,如果褚金平站在原地不动,那么死的将是别人。 他犹豫了一下,狠狠地骂了句粗话,还是无奈地跟着跑了。 他们刚跑到展览馆路口就被追上了。 褚金平的裆部有伤,跑不快;或者他根本就没想快跑。 应该说,在那个危急恐惧的时刻,他没有放弃玩主的自尊和责任,他还试图用 刀子保护自己手下的佛爷们。 其实,他根本就不可能抵抗了,但他终究还是作了抵抗的努力。当自行车追到 他的身后,他突然猛地转过身来,挺着刮刀,凶猛地向车队扑了过去。 抵抗是徒劳的,老红卫兵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些白面书生、谦谦君子了。这 是一些真正的虎狼之徒。车队带着强大的惯性撞向褚金平。一把钢丝锁的铅头把他 的右眼球击成无数水沫子,半张脸都溅上了黑红色的汁液;另一把长长的枪刺从他 的脖颈处对穿而过。更多的车轮、皮靴碾压着他的躯体……。 半个小时以后,边亚军带着几十个南北城的玩主赶到了现场。褚金平还在那里。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平坦的马路上,仅剩下的一只眼睛圆睁着,仰望着头顶上方那湛 蓝如洗的天空。他的双手血淋淋地,死死地抓住脖颈问的那把枪刺,似乎要把它拔 出来…… 在他的身后,是一把被碾碎了的吉他。 褚金平,是坐着死的。 褚金平死了,他死得蹊跷,总让人感到这里面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阴谋或秘 密。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人们已经不愿意或者懒得再提起它,但是时间能够掩盖 真实,它能根本否定真实的存在吗? 究竟是谁通知褚金平去香山公园的呢? 在一次闲聊时,笔者曾问陈成:下过雪以后,香山的红叶不脱落吗? 他疑惑地望着我,断然地说:当然,霜重色愈浓嘛! 我问的是雪,他说的是霜。 据查证,褚金平没有父母,是修理自行车的爷爷把他养大的,文革中爷爷被牵 连上一起历史反革命罪案,挨了几次批斗,竟一病不起,死了。那一年褚金平十六 岁,无衣无食,靠着变卖破烂家当糊口,东西卖完了就下了海。先是登车偷钱包当 佛爷,以后又单独挑起一班人马,成了南城地区很有名气的玩主。 谁都知道褚金平的“浑”,是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滚刀肉。但是很少有人知 道,这个不足齿数、万人嫌恶的青年竟还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 夏日的夜晚,他常常独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弹着吉他低声吟唱。琴音婉转、深 沉、富有诗意。每当他弹唱时,整条胡同都会沉寂下来,任由那一缕缕清扬柔美的 旋律在夜空中低回、飘荡。 笔者常常想,如果这个人生活在现在,他会成为一名有成就的音乐家吗? 一九九一年盛夏,一位从夏威夷来的老人找到边亚军,打听褚金平的死因。他 不肯说出自己是谁,但是从他的相貌上看,边亚军猜测出他就是诸金平的父亲。 “金平,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整整一个下午,他一再坚持问这一个问题。 “自然死亡,”边亚军说,“那时发生了一场瘟疫,抵抗力弱的人都未能幸免。” “先生,你为什么没有染上瘟疫,没有去死呢?” “我死了。我甚至比褚金平更不幸,我死过几次。” “先生,”老人用那双苍老的眼睛轻蔑地盯视着边亚军,“对于褚金平的死, 你一点儿都不感到惭愧吗?” “不,一点儿也不。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都身不由己。” 最后,老人问边亚军:“金平,他在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吗?他有遗言吗?” “说了,”边亚军阴毒地说,“他说,他恨他的父母。” 老人走的时候,拒绝和边亚军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