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这本来是一起极其平淡的偶然事件。它发生于1968年8 月18日。 晚9 时,后海中学保卫组在接到人民群众的举报以后,出动了十几个人在西城 区一条名叫枣儿胡同的地方抓获了两名“流氓”。这是一男一女两名中学生模样的 青年。他们是正在进行流氓活动时在现场被抓获的。 枣儿胡同是一条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狭长的死胡同。因为胡同中部有一个“S ” 形弯道,自行车也难以通行,所以即使在白天这里也很僻静。胡同两侧一共有三十 几个院门,住着百十户人家,大都是体力劳动者。 据举报群众说,从中午过后不久,这两个人就一直站在胡同中部拐弯处的那根 电线杆子下面,到吃晚饭时都没离开。女孩背靠着墙,头低垂在胸前,胸红红的, 不说话;男的倚着电线杆站在女孩对面,也低着头。他们的头挨得很近,并一度手 拉着手。举报群众特别强调最后一点。 天黑下来以后,这两个人挪到了离电线杆不远的暗影里,并开始搂抱和亲嘴儿。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一开始能够清楚地听到那个女孩低低地啜泣声,接着哭声就停 止了,但传出了其他的奇怪声响。这些声响包括女孩喃喃的娇语和男孩粗重浑浊的 喘息声。 另外有人称明显地感觉到砖墙的有节奏的颤动。因为那一对男女在做“那件事” 时倚托着这堵砖墙。 这里显然存在着很大程度的想象成分。一对苟且中的男女常常会诱发各种想象。 此刻,胡同里的居民开始想入非非并莫名其妙地激动和愤慨,三三两两、神神秘秘 地聚集在门洞里议论那一对男女并广泛联想到其他的秽闻淫事。这条陋巷由此而很 滑稽地产生了某种节日的气氛。 直到现在为止,这件事仍然只是一件风化案,为人所不耻但绝非不能容。居民 们的窃窃私议,虽然市民气十足,但仍可看做是一种自淫自误,或自我道德表白, 但并不危及他人和他们自己。 事情后来的变化是胡同里一个16岁的女孩引起的。 女孩名叫响铃。按照她家里人的说法儿,她妈刚刚把她生下地就听见了小学校 里打上课铃,加上这孩子的哭声嘹亮悦耳,故取此名,盼着丫头长大了能读书上进。 知根知底的老街坊们却不以为然,说,小学校隔着两条街呢,打上课铃她能听 见?再说,刚下了崽子,她的耳朵就恁尖? 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深入街巷“打四旧”时,有嘴上缺德的街坊揭了响铃妈 的老底。她幼年即上八大胡同当了雏妓。青楼规矩,铃声一响,空着身子的姑娘都 要出来招呼客人,供客人当面挑拣。红卫兵说,取名言志,她是想让女儿也操那行 当,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 响铃妈自己私下里对几个老姐妹说,这一辈子真正享福的时光也就是那几年。 吃香喝辣、穿绸着缎,从不缺钱花。不高兴的时候或是高兴的时候,都可以对客人 使小性儿、甩脸子,客人从来都是千宠万哄的。 响铃自己在暗下里把名字改作“香菱”,取自《红楼梦》中的人物。这女人嫁 给淫兴十足的薛大公子当小妾,倍遭蹂躏、死去活来,但消受一番以后又出污泥而 不染。 响铃觉得只有这样才算真正过了一回当女人的瘾。 当然,所有这些关于响铃名字的猥辞亵语都是街邻的编排诋毁,是北京胡同文 化的一部分。但是,当这个名字中包含了过多的色情淫秽成分时,它总给人一种邪 祟不祥之感。 后来,这一切竟真的得到了可怕的应验,给枣儿胡同的家家户户、男人和女人 带来了一场噩梦一般的劫难。 劫难过去半年以后,这一年的冬天,一个半疯的老婆子突然出现在胡同口。她 的手里摇着一把破铜铃,当街大声吆喝:“家里有大姑娘的,都给我交出来……” 破锣嗓子漏风的嘴,音调嘶哑、含混,但是其中却裹挟着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 和刻毒。 听到吆喝声,枣儿胡同家家关门闭户,屏气噤声,栗栗危惧。女人想哭,男人 们想死。 王星敏说,胡同文化也是一种文明,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然而又无法辩驳 的可怕结论。